如何阅读一本书-【未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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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序
我是在1999年春节期间,第一次读《如何阅读一本书》,离这本书的初版(1940年),有六十年了。
会知道这本书,极为偶然。
前一年,也就是1998年年底,我和一位译者讨论稿件之后,聊天聊到一部叫作《益智游戏》(Quiz Show)的电影。电影是真实故事,主角是1950年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位英姿焕发的年轻教授,查尔斯·范多伦(Charles Van Doren)。查尔斯·范多伦书香门第,父亲马克·范多伦(Mark Van Doren)不但是名教授,在美国文学史上也有其地位(《如何阅读一本书》里就提到他的一些著作)。查尔斯·范多伦由于博览群书,才气过人,就参加当年风行美国的电视益智节目,结果连续拿下十四周冠军(今天网络上还可以找到当年的题目,难度非同小可)。查尔斯·范多伦固然因而成了英雄,但是他终究不敌良知的煎熬,最后坦承主办单位提供了他一些问题的答案。电影在查尔斯·范多伦得知他被学校解聘的黯然中结束。
那天我在聊天中得知他后来如何又蒙艾德勒(Mortimer J.Adler)收留,以及他们两人后来的故事。
艾德勒在美国学界和出版界都是个传奇性的人物。早年因为想当记者,所以辍学去报社打工,后来为了改善写作,去上大学的夜间部课程。这时他读到了一本书,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本书就是19世纪英国重要的思想家密尔(John Stuart Mill)的自传。(有关密尔的一些生平介绍,请参阅本书第320页。)艾德勒读到密尔竟然是在五岁就读了柏拉图的书之后,不但从此为哲学所着迷,也开始了他在大学的正式求学。(不过因为他拒绝上体育课,所以没能拿到学士文凭。但是他留校任教,最后拿到了博士学位。)
艾德勒除了任教,写过第一版的《如何阅读一本书》之外,还以主编过《西方世界的经典》,以及担任1974年第十五版《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指导而闻名于世。
查尔斯·范多伦和艾德勒一起工作后,一方面襄助艾德勒编辑《大英百科全书》,一方面把《如何阅读一本书》原来内容大幅修编增写,因此,今天我们读到的《如何阅读一本书》,作者是由艾德勒和查尔斯·范多伦共同领衔的。(其间一些补充说明,请参考本书作者序。)
我因为对范多伦故事的好奇,而去买了《如何阅读一本书》。而最后满足的不只是我的好奇心,还有对阅读及出版的重新认识。
一气读完后,有两种强烈的感觉。
先是羞耻。我是个做出版工作的人,成日与书为伍,结果到那个春节前的两个月才知道这本书,到自己四十四岁这一年才读这本书,几乎可说无地自容。之外,也不免深感懊恼:如果在我初高中青少年时期,就能读到这本有关如何读书的书,那我会少走多少阅读的冤枉路?
但,另一个感触则是:何其有幸。在出版业工作了二十多年之后才读到这一本书,与其说是不幸,不如说是有幸。这么多年来,我在阅读的路上,思索固然很多,困惑也多,想清楚的有一些,想得模糊的更多。就如同书名《如何阅读一本书》所言,这本书帮我就读书这件事情的思索和困惑,作了许多印证和总结。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年的寻觅与颠簸,发现与失落,我读这本书的感受不会这么深刻,收获也不会这么丰富。因此不论就读者还是出版者的身份,我相信这本书都深远影响我的未来。
因此,我必须谢谢介绍这本书给我的汪怡先生。谢谢他那天下午在来来饭店的指点。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还在台湾商务印书馆工作,所以一方面决定出版这本书,一方面也决定自己动手翻译。
但是一旦开始翻译之后,就知道实际的时间多么不够。尤其后来我的工作异动,有些新的计划要出发,再加上当时还在同时进行另一本《2001:太空漫游》的翻译,所以,另找一位译者,也就是朱衣来一起合作,成了不得不的选择。
事实上,这本书几乎全部都是朱衣翻译的。我的工作,则是把她的全部译稿再仔细校阅一遍。这样我们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琢磨,才完成了全部工作。如果读者发现翻译上的疏失(一定不免),责任由我们共同承担。
我进出版业的第一份文稿,就是朱衣帮我做的校阅。多年后能有机会和她一起合作这本书,觉得非常荣幸。而由于我们翻译的迟延,导致许多读者一再查询出书时间之不便,也在此一并致歉。
这本书的序言,是艾德勒在1972年《如何阅读一本书》新版出版时所写。三十一年后再读,仍然不能不叹服两位作者对教育阅读用心之深,视野之广。2003年3月31日亚马逊网络书店(Amazon)的排行榜上,《如何阅读一本书》排名第569名,历久弥新,由此可见。
现在,就请好好享受这顿知识的盛宴。
郝明义
序 言
《如何阅读一本书》的第一版是在1940年初出版的。很惊讶,我承认也很高兴的是,这本书立刻成为畅销书,高踞全美畅销书排行榜首有一年多时间。从1940年开始,这本书继续广泛的印刷发行,有精装本也有平装本,而且还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法文、瑞典文、德文、西班牙文与意大利文。所以,为什么还要为目前这一代的读者再重新改写、编排呢?
要这么做的原因,是近三十年来,我们的社会,与阅读这件事本身,都起了很大的变化。今天,完成高中教育及四年大学教育的年轻男女多了许多。尽管(或者说甚至因为)收音机及电视普及,识字的人也更多了。阅读的兴趣,有一种由小说类转移到非小说类的趋势。美国的教育人士都承认,教导年轻人阅读,以最基本的阅读概念来阅读,成了最重要的教育问题。曾经指出1970年代是阅读年代的现任健康、教育及福利部部长,提供了大笔大笔联邦政府经费,支持各式各样改进基本阅读技巧的努力,其中许多努力在启发儿童阅读的这种层次上也的确有了些成果。此外,许多成人则着迷于速读课程亮丽的保证——增进他们阅读理解与阅读速度的保证。
然而,过去三十年来,有些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其中一项是:要达到阅读的所有目的,就必须在阅读不同书籍的时候,运用适当的不同速度。不是所有的书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来阅读。法国学者帕斯卡尔(Pascal)在三百年前就说过:“读得太快或太慢,都一无所获。”现在既然速读已经形成全国性的狂热,新版的《如何阅读一本书》就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不同速度的阅读法才是解决之道。我们的目标是要读得更好,永远更好,不过,有时候要读得慢一点,有时候要读得快一点。
很不幸的,另外有一件事也没有改变,那就是指导阅读的层次,仍然逗留在基本水平。我们教育体系里的人才、金钱与努力,大多花在小学六年的阅读指导上。超出这个范围,可以带引学生进入更高层次,需要不同阅读技巧的正式训练,则几乎少之又少。1939年,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詹姆斯·墨塞尔(James Mursell)教授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学校教育的失败》。现在我引述他当时所写的两段话,仍然十分贴切:
学校是否有效地教导过学生如何阅读母语?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到五六年级之前,整体来说,阅读是被有效地教导过,也学习过了。在这之前,我们发现阅读的学习曲线是稳定而普遍进步的,但是过了这一点之后,曲线就跌入死寂的水平。这不是说一个人到了六年级就达到个人学习能力的自然极限,因为证据一再显示,只要经过特殊的教导,成人及大一点的孩童,都能有显著的进步。同时,这也不表示大多数六年级学生在阅读各种实用书籍的时候,都已经有足够的理解能力。许许多多学生进入中学之后成绩很差,就是因为读不懂书中的意义。他们可以改进,他们也需要改进,但他们就不这么做。
中学毕业的时候,学生都读过不少书了。但如果他要继续念大学,那就得还要念更多的书,不过这个时候他却很可能像是一个可怜而根本不懂得阅读的人(请注意:这里说的是一般学生,而不是受过特别矫正训练的学生)。他可以读一点简单的小说,享受一下。但是如果要他阅读结构严谨的细致作品,或是精简扼要的论文,或是需要运用严密思考的章节,他就没有办法了。举例来说,有人证明过,要一般中学生掌握一段文字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或是论述文的重点及次要重点在哪里,简直就是难上加难。不论就哪一方面来说,就算进了大学,他的阅读能力也都只会停留在小学六年级的程度。
如果三十年前社会对《如何阅读一本书》有所需求,就像第一版所受到的欢迎的意义,那么今天就更需要这样的一本书了。但是,回应这些迫切的需求,并不是重写这本书的唯一动机,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动机。对于学习“如何阅读”这个问题的新观点;对于复杂的阅读艺术更深的理解与更完整的分析理念;对于如何弹性运用基本规则做不同形态的阅读(事实上可引申到所有种类的读物上);对于新发明的阅读规则;对于读书应如金字塔——基础厚实,顶端尖锐等等概念,都是三十年前我写这本书时没有适当说明,或根本没提到的概念。所有这些,都在催促我加以阐述并重新彻底改写,呈现现在所完成,也出版的这个面貌。
《如何阅读一本书》出版一年后,出现了博君一粲的模仿书《如何阅读两本书》(How to Read Two Books),而I.A.理查兹教授(I.A.Richards)则写了一部严肃的著作《如何阅读一页书》(How to Read a Page)。提这些后续的事,是要指出这两部作品中所提到的一些阅读的问题,无论是好笑还是严肃的问题,都在我重写的书中谈到了,尤其是针对如何阅读一系列相关的书籍,并清楚掌握其针对同一主题相互补充与冲突的问题。
在重写《如何阅读一本书》的种种理由当中,我特别强调了阅读的艺术,也指出对这种艺术更高水准的要求。这是第一版中我们没有谈到或详细说明的部分。任何人想要知道增补了些什么,只要比较新版与原版的目录,很快就会明白。在本书的四篇之中,只有第二篇,详述“分析阅读”(Analytical Reading)规则的那一篇,与原版很相近,但事实上也经过大幅度的改写。第一篇,介绍四种不同层次的阅读——基础阅读(elementary reading)、检视阅读(inspectional reading)、分析阅读、主题阅读(syntopical reading)——是本书在编排与内容上最基本也最决定性的改变。第三篇是全书增加最多的部分,详加说明了以不同阅读方法接触不同读物之道——如何阅读实用性与理论性作品、想象的文学(抒情诗、史诗、小说、戏剧)、历史、科学与数学、社会科学与哲学,以及参考书、报章杂志,甚至广告。最后,第四篇,主题阅读的讨论,则是全新的章节。
在重新增订这本书时,我得到查尔斯·范多伦(Charles Van Doren)的帮助。他是我在哲学研究院(Institute for Philosophical Research)多年的同事。我们一起合写过其他的书,最为人知的是1969年由大英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出版的二十册《美国编年史》(Annals of America)。至于我们为什么要合作,共同挂名来改写本书,也许有个更相关的理由是:过去八年来,我和范多伦共同密切合作主持过许多经典著作(great books)的讨论会,以及在芝加哥、旧金山、科罗拉多州的阿斯本举行的许多研讨会。由于这些经验,我们获得了许多新观点来重写这本书。
我很感激范多伦先生在我们合作中的贡献。对于建设性的批评与指导,他和我都想表达最深的谢意。也要谢谢我们的朋友,亚瑟·鲁宾(Arthur L. H. Rubin)的帮助——他说服我们在新版中提出许多重大的改变,使这本书得以与前一版有不同的生命,也成为我们所希望更好、更有用的一本书。
莫提默·J.艾德勒
1972年3月26日写于波卡格兰德(Boca Grande)
第一篇 阅读的层次
第一章 阅读的活力与艺术
这是一本为阅读的人,或是想要成为阅读的人而写的书。尤其是想要阅读书的人。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本书是为那些想把读书的主要目的当作是增进理解能力的人而写。
这里所谓“阅读的人”(readers),是指那些今天仍然习惯于从书写文字中汲取大量资讯,以增进对世界了解的人,就和过去历史上每一个深有教养、智慧的人别无二致。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在收音机、电视没有出现以前,许多资讯与知识也是从口传或观察而得。但是对智能很高又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这样是不够的。他们知道他们还得阅读,而他们也真的身体力行。
现代的人有一种感觉,读书这件事好像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必要了。收音机,特别是电视,取代了以往由书本所提供的部分功能,就像照片取代了图画或艺术设计的部分功能一样。我们不得不承认,电视有部分的功能确实很惊人,譬如对新闻事件的影像处理,就有极大的影响力。收音机最大的特点在于当我们手边正在做某件事(譬如开车)的时候,仍然能提供我们资讯,为我们节省不少的时间。但在这中间还是有一个严肃的议题:到底这些新时代的传播媒体是否真能增进我们对自己世界的了解?
或许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比以前的人多了,在某种范围内,知识(knowledge)也成了理解(understanding)的先决条件。这些都是好事。但是,“知识”是否那么必然是“理解”的先决条件,可能和一般人的以为有相当差距。我们为了“理解”(understand)一件事,并不需要“知道”(know)和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事情。太多的资讯就如同太少的资讯一样,都是一种对理解力的阻碍。换句话说,现代的媒体正以压倒性的泛滥资讯阻碍了我们的理解力。
会发生这个现象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所提到的这些媒体,经过太精心的设计,使得思想形同没有需要了(虽然只是表象如此)。如何将知识分子的态度与观点包装起来,是当今最有才智的人在做的最活跃的事业之一。电视观众、收音机听众、杂志读者所面对的是一种复杂的组成——从独创的华丽辞藻到经过审慎挑选的资料与统计——目的都在让人不需要面对困难或努力,很容易就整理出“自己”的思绪。但是这些精美包装的资讯效率实在太高了,让观众、听众或读者根本用不着自己做结论。相反的,他们直接将包装过后的观点装进自己的脑海中,就像录影机愿意接受录影带一样自然。他只要按一个“倒带”的钮,就能找到他所需要的适当言论。他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表现得宜。
主动的阅读
我们在一开始就说过,我们是针对发展阅读书的技巧而写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跟随并锻炼这些阅读的技巧,你便可以将这些技巧应用在任何印刷品的阅读上——报纸、杂志、小册子、文章、短讯,甚至广告。
既然任何一种阅读都是一种活动,那就必须要有一些主动的活力。完全被动,就阅读不了——我们不可能在双眼停滞、头脑昏睡的状况下阅读。既然阅读有主动、被动之对比,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第一提醒读者,阅读可以是一件多少主动的事。第二要指出的是,阅读越主动,效果越好。这个读者比另一个读者更主动一些,他在阅读世界里面的探索能力就更强一些,收获更多一些,因而也更高明一些。读者对他自己,以及自己面前的书籍,要求的越多,获得的就越多。
虽然严格说来,不可能有完全被动阅读这回事,但还是有许多人认为,比起充满主动的写跟说,读与听完全是被动的事。写作者及演说者起码必须要花一点力气,听众或读者却什么也不必做。听众或读者被当作是一种沟通接收器,“接受”对方很卖力地在“给予”、“发送”的讯息。这种假设的谬误,在认为这种“接收”类同于被打了一拳,或得到一项遗产,或法院的判决。其实完全相反,听众或读者的“接收”,应该像是棒球赛中的捕手才对。
捕手在接球时所发挥的主动是跟投手或打击手一样的。投手或打击手是负责“发送”的工作,他的行动概念就在让球动起来这件事上。捕手或外野手的责任是“接收”,他的行动就是要让球停下来。两者都是一种活动,只是方式有点不同。如果说有什么是被动的,就是那只球了。球是毫无感觉的,可以被投手投出去,也可以被捕手接住,完全看打球的人如何玩法。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也很类似。写作与阅读的东西就像那只球一样,是被主动、有活力的双方所共有的,是由一方开始,另一方终结的。
我们可以把这个类比的概念往前推。捕手的艺术就在能接住任何球的技巧——快速球、曲线球、变化球、慢速球等等。同样地,阅读的艺术也在尽可能掌握住每一种讯息的技巧。
值得注意的是,只有当捕手与投手密切合作时,才会成功。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也是如此。作者不会故意投对方接不到的球,尽管有时候看来如此。在任何案例中,成功的沟通都发生于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讯息,刚好被读者掌握住了。作者的技巧与读者的技巧融合起来,便达到共同的终点。
事实上,作者就很像是一位投手。有些作者完全知道如何“控球”:他们完全知道自己要传达的是什么,也精准正确地传达出去了。因此很公平地,比起一个毫无“控球”能力的“暴投”作家,他们是比较容易被读者所“接住”的。
这个比喻有一点不恰当的是:球是一个单纯的个体,不是被完全接住,就是没接住。而一本作品,却是一个复杂的物件,可能被接受得多一点,可能少一点;从只接受到作者一点点概念到接受了整体意念,都有可能。读者想“接住”多少意念完全看他在阅读时多么主动,以及他投入不同心思来阅读的技巧如何。
主动的阅读包含哪些条件?在这本书中我们会反复谈到这个问题。此刻我们只能说:拿同样的书给不同的人阅读,一个人却读得比另一个人好这件事,首先在于这人的阅读更主动,其次,在于他在阅读中的每一种活动都参与了更多的技巧。这两件事是息息相关的。阅读是一个复杂的活动,就跟写作一样,包含了大量不同的活动。要达成良好的阅读,这些活动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人越能运作这些活动,阅读的效果就越好。
阅读的目标:为获得资讯而读,以及为求得理解而读
你有一个头脑。现在让我再假设你有一本想要读的书。这本书是某个人用文字书写的,想要与你沟通一些想法。你要能成功地阅读这本书,完全看你能接获多少作者想要传达的讯息。
当然,这样说太简单了。因为在你的头脑与书本之间可能会产生两种关系,而不是一种。阅读的时候有两种不同的经验可以象征这两种不同的关系。
这是书,那是你的头脑。你在阅读一页页的时候,对作者想要说的话不是很了解,就是不了解。如果很了解,你就获得了资讯(但你的理解不一定增强)。如果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是你明白的,那么这个作者跟你就是两个头脑却在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这本书中的讯息只是将你还没读这本书之前,你们便共同了解的东西传达出来而已。
让我们来谈谈第二种情况。你并不完全了解这本书。让我们假设——不幸的是并非经常如此——你对这本书的了解程度,刚好让你明白其实你并不了解这本书。你知道这本书要说的东西超过你所了解的,因此认为这本书包含了某些能增进你理解的东西。
那你该怎么办?你可以把书拿给某个人,你认为他读得比你好的人,请他替你解释看不懂的地方。(“他”可能代表一个人,或是另一本书——导读的书或教科书。)或是你会决定,不值得为任何超越你头脑理解范围之外的书伤脑筋,你理解得已经够多了。不管是上述哪一种状况,你都不是本书所说的真正地在阅读。
只有一种方式是真正地在阅读。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你就是要读这本书。你什么都没有,只凭着内心的力量,玩味着眼前的字句,慢慢地提升自己,从只有模糊的概念到更清楚地理解为止。这样的一种提升,是在阅读时的一种脑力活动,也是更高的阅读技巧。这种阅读就是让一本书向你既有的理解力做挑战。
这样我们就可以粗略地为所谓的阅读艺术下个定义:这是一个凭借着头脑运作,除了玩味读物中的一些字句之外,不假任何外助,以一己之力来提升自我的过程。1你的头脑会从粗浅的了解推进到深入的理解。而会产生这种结果的运作技巧,就是由许多不同活动所组合成的阅读的艺术。
凭着你自己的心智活动努力阅读,从只有粗浅的了解推进到深入的体会,就像是自我的破茧而出。感觉上确实就是如此。这是最主要的作用。当然,这比你以前的阅读方式要多了很多活动,而且不只是有更多的活动,还有要完成这些多元化活动所需要的技巧。除此之外,当然,通常需要比较高难度阅读要求的读物,都有其相对应的价值,以及相对应水平的读者。
为获得资讯而阅读,与为增进理解而阅读,其间的差异不能以道里计。我们再多谈一些。我们必须要考虑到两种阅读的目的。因为一种是读得懂的东西,另一种是必须要读的东西,二者之间的界限通常是很模糊的。在我们可以让这两种阅读目的区分开来的范围内,我们可以将“阅读”这个词,区分成两种不同的意义。
第一种意义是我们自己在阅读报纸、杂志,或其他的东西时,凭我们的阅读技巧与聪明才智,一下子便能融会贯通了。这样的读物能增加我们的资讯,却不能增进我们的理解力,因为在开始阅读之前,我们的理解力就已经与他们完全相当了。否则,我们一路读下来早就应该被困住或吓住了——这是说如果我们够诚实、够敏感的话。
第二种意义是一个人试着读某样他一开始并不怎么了解的东西。这个东西的水平就是比阅读的人高上一截。这个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能增进阅读者的理解力。这种双方水准不齐之下的沟通,肯定是会发生的,否则,无论是透过演讲或书本,谁都永远不可能从别人身上学习到东西了。这里的“学习”指的是理解更多的事情,而不是记住更多的资讯——和你已经知道的资讯在同一水平的资讯。
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要从阅读中获得一些和他原先熟知的事物相类似的新资讯,并不是很困难的事。一个人对美国历史已经知道一些资料,也有一些理解的角度时,他只要用第一种意义上的阅读,就可以获得更多的类似资料,并且继续用原来的角度去理解。但是,假设他阅读的历史书不只是提供给他更多资讯,而且还在他已经知道的资讯当中,给他全新的或更高层次的启发。也就是说,他从中获得的理解超越了他原有的理解。如果他能试着掌握这种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就是在做第二种意义的阅读了。他透过阅读的活动间接地提升了自己,当然,不是作者有可以教他的东西也达不到这一点。
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我们会为了增进理解而阅读?有两种状况:第一是一开始时不相等的理解程度。在对一本书的理解力上,作者一定要比读者来得“高杆”,写书时一定要用可读的形式来传达他有而读者所无的洞见。其次,阅读的人一定要把不相等的理解力克服到一定程度之内,虽然不能说全盘了解,但总是要达到与作者相当的程度。一旦达到相同的理解程度,就完成了清楚的沟通。
简单来说,我们只能从比我们“更高杆”的人身上学习。我们一定要知道他们是谁,如何跟他们学习。有这种想法的人,就是能认知阅读艺术的人,就是我们这本书主要关心的对象。而任何一个可以阅读的人,都有能力用这样的方式来阅读。只要我们努力运用这样的技巧在有益的读物上,每个人都能读得更好,学得更多,毫无例外。
我们并不想给予读者这样的印象:事实上,运用阅读以增加资讯与洞察力,与运用阅读增长理解力是很容易区分出来的。我们必须承认,有时候光是听别人转述一些讯息,也能增进很多的理解。这里我们想要强调的是:本书是关于阅读的艺术,是为了增强理解力而写的。幸运的是,只要你学会了这一点,为获取资讯而阅读的另一点也就不是问题了。
当然,除了获取资讯与理解外,阅读还有一些其他的目标,就是娱乐。无论如何,本书不会谈论太多有关娱乐消遣的阅读。那是最没有要求,也不需要太多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而且那样的阅读也没有任何规则。任何人只要能阅读,想阅读,就能找一份读物来消遣。
事实上,任何一本书能增进理解或增加资讯时,也就同时有了消遣的效果。就像一本能够增进我们理解力的书,也可以纯粹只读其中所包含的资讯一样。(这个情况并不是倒过来也成立:并不是每一种拿来消遣的书,都能当作增进我们的理解力来读。)我们也绝不是在鼓励你绝不要阅读任何消遣的书。重点在于,如果你想要读一本有助于增进理解力的好书,那我们是可以帮得上忙的。因此,如果增进理解力是你的目标,我们的主题就是阅读好书的艺术。
阅读就是学习:指导型的学习,以及自我发现型的学习之间的差异
吸收资讯是一种学习,同样地,对你以前不了解的事开始理解了,也是一种学习。但是在这两种学习当中,却有很重要的差异。
所谓吸收资讯,就只是知道某件事发生了。想要被启发,就是要去理解,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与其他的事实有什么关联,有什么类似的情况,同类的差异在哪里等等。
如果用你记得住什么事情,和你解释得了什么事情之间的差异来说明,就会比较容易明白。如果你记得某个作者所说的话,就是你在阅读中学到了东西。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你甚至学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某种知识。但是不管你学到的是有关这本书的知识或有关世界的知识,如果你运用的只是你的记忆力,其实你除了那些讯息之外一无所获。你并没有被启发。要能被启发,除了知道作者所说的话之外,还要明白他的意思,懂得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然,你可以同时记得作者所说的话,也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吸收资讯是要被启发的前一个动作。无论如何,重点在不要止于吸收资讯而已。
蒙田说:“初学者的无知在于未学,而学者的无知在于学后。”第一种的无知是连字母都没学过,当然无法阅读。第二种的无知却是读错了许多书。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称这种人是书呆子,无知的阅读者。总有一些书呆子读得太广,却读不通。希腊人给这种集阅读与愚蠢于一身的人一种特别称呼,这也可运用在任何年纪、好读书却读不懂的人身上。他们就叫“半瓶醋”(Sophomores)。
要避免这样的错误——以为读得多就是读得好的错误——我们必须要区分出各种不同的阅读形态。这种区分对阅读的本身,以及阅读与一般教育的关系都有很重大的影响。
在教育史上,人们总是将经由指导的学习,与自我发现的学习区别出来。一个人用言语或文字教导另一个人时,就是一种被引导的学习。当然,没有人教导,我们也可以学习。否则,如果每一位老师都必须要人教导过,才能去教导别人,就不会有求知的开始了。因此,自我发现的学习是必要的——这是经由研究、调查或在无人指导的状况下,自己深思熟虑的一种学习过程。
自我发现的学习方式就是没有老师指导的方式,而被引导的学习就是要旁人的帮助。不论是哪一种方式,只有真正学习到的人才是主动的学习者。因此,如果说自我发现的学习是主动的,指导性的学习是被动的,很可能会造成谬误。其实,任何学习都不该没有活力,就像任何阅读都不该死气沉沉。
这是非常真确的道理。事实上,要区分得更清楚一些的话,我们可以称指导型的学习是“辅助型的自我发现学习”。用不着像心理学家作深入的研究,我们也知道教育是非常特殊的艺术,与其他两种学术——农业与医学——一样,都有极为重要的特质。医生努力为病人做许多事,但最终的结论是这个病人必须自己好起来——变得健康起来。农夫为他的植物或动物做了许多事,结果是这些动植物必须长大,变得更好。同样地,老师可能用尽了方法来教学生,学生却必须自己能学习才行。当他学习到了,知识就会在他脑中生根发芽。
指导型的学习与自我发现型的学习之间的差异——或是我们宁可说是在辅助型,及非辅助型的自我发现学习之间的差异——一个最基本的不同点就在学习者所使用的教材上。当他被指导时——在老师的帮助下自我发现时——学习者的行动立足于传达给他的讯息。他依照教导行事,无论是书写或口头的教导。他学习的方式就是阅读或倾听。在这里要注意阅读与倾听之间的密切关系。如果抛开这两种接收讯息方式之间的微小差异性,我们可以说阅读与倾听是同一种艺术——被教导的艺术。然而,当学习者在没有任何老师指导帮助下开始学习时,学习者则是立足于自然或世界,而不是教导来行动。这种学习的规范就构成了非辅助型的自我发现的学习。如果我们将“阅读”的含义放宽松一点,我们可以说自我发现型的学习——严格来说,非辅助型的自我发现学习——是阅读自我或世界的学习。就像指导型的学习(被教导,或辅助型的学习)是阅读一本书,包括倾听,从讲解中学习的一种艺术。
那么思考呢?如果“思考”是指运用我们的头脑去增加知识或理解力,如果说自我发现型的学习与指导型的学习是增加知识的惟二法门时,那么思考一定是在这两种学习当中都会出现的东西。在阅读与倾听时我们必须要思考,就像我们在研究时一定要思考。当然,这些思考的方式都不相同——就像两种学习方式之不同。
为什么许多人认为,比起辅助型学习,思考与非辅助型(或研究型)的自我发现学习更有关联,是因为他们假定阅读与倾听是丝毫不需要花力气的事。比起一个正在作研究发明的人,一个人在阅读资讯或消遣时,确实可能思考得较少一些。而这些都是比较被动的阅读方式。但对比较主动的阅读——努力追求理解力的阅读——来说,这个说法就不太正确了。没有一个这样阅读的人会说,那是丝毫不需要思考就能完成的工作。
思考只是主动阅读的一部分。一个人还必须运用他的感觉与想象力。一个人必须观察,记忆,在看不到的地方运用想象力。我们要再提一次,这就是在非辅助型的学习中经常想要强调的任务,而在被教导型的阅读,或倾听学习中被遗忘或忽略的过程。譬如许多人会假设一位诗人在写诗的时候一定要运用他的想象力,而他们在读诗时却用不着。简单地说,阅读的艺术包括了所有非辅助型自我发现学习的技巧:敏锐的观察、灵敏可靠的记忆、想象的空间,再者当然就是训练有素的分析、省思能力。这么说的理由在于:阅读也就是一种发现——虽然那是经过帮助,而不是未经帮助的一个过程。
老师的出席与缺席
一路谈来,我们似乎把阅读与倾听都当作是向老师学习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真的。两种方式都是在被指导,同样都需要被教导的技巧。譬如听一堂课就像读一本书一样,而听人念一首诗就跟亲自读到那首诗是一样的。在本书中所列举的规则跟这些经验都有关。但特别强调阅读的重要性,而将倾听当作第二顺位的考量,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倾听是从一位出现在你眼前的老师学习——一位活生生的老师——而阅读却是跟一位缺席的老师学习。
如果你问一位活生生的老师一个问题,他可能会回答你。如果你还是不懂他说的话,你可以再问他问题,省下自己思考的时间。然而,如果你问一本书一个问题,你就必须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本书就跟自然或世界一样。当你提出问题时,只有等你自己作了思考与分析之后,才会在书本上找到答案。
当然,这并不是说,如果有一位活生生的老师能回答你的问题,你就用不着再多做功课。如果你问的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实的陈述,也许如此。但如果你追寻的是一种解释,你就必须去理解它,否则没有人能向你解释清楚。更进一步来说,一位活生生的老师出现在你眼前时,你从了解他所说的话,来提升理解力。而如果一本书就是你的老师的话,你就得一切靠自己了。
在学校的学生通常会跟着老师或指导者阅读比较困难的书籍。但对我们这些已经不在学校的人来说,当我们试着要读一本既非主修也非选修的书籍时,也就是我们的成人教育要完全依赖书籍本身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再有老师的帮助了。因此,如果我们打算继续学习与发现,我们就要懂得如何让书本来教导我们。事实上,这就是本书最主要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