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大喊一声,一个旋风在他面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只好先打喷嚏,然后揉眼睛。小铁门在他身后咣关上了。他把嘴里的沙土吐出来,旋风已经跑远了。他歪着脑袋看天,迷迷蒙蒙一片黄尘,太阳在尘土后面,温润平和,只是有点糙,像一块打磨过的毛玻璃。阳光一点都不刺眼,敦煌还是流了泪,怎么说也是阳光。又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走过来,敦煌闪身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里面就听说了。这几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一层黄粉,但那地方毕竟小,弄不出多大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一群老菜帮子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广阔的天地里来。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几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脚踢一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个月了,妈妈的,一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身上有点冷,就从包里找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声:
    “我出来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钟,在路边拦了一辆小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小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一点心,他一直担心一转身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小姐还认识他么,那女孩说有点面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女孩吐完瓜子壳后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找不到工作的愣头青,干脆摇晃着背包大摇大摆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一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高兴坏了,一来客人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他们都抽这个。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一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一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赶个大雾天。那天大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儿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喳咔喳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经过一处朦胧闪亮的大门,好像还看见了几个当兵的站在那里,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一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
    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烟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蹾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2
    他们去附近的“古老大”火锅店。女孩说,得热乎一下,都冻透了。敦煌附和,他没想到沙尘暴一到,又把北京从春天刮回去了。从外面看,火锅店的玻璃上雾气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叫那个多,半个北京好像都挤进来了,无数的啤酒杯被举过头顶,酒味、火锅味和说话声跟着热气往上浮。如此亲切的温暖敦煌至少三个月没有感受到了,心头一热,差点把眼泪弄下来。
    女孩靠墙,敦煌背后是闹哄哄的食客。鸳鸯火锅。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点了两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喝。喝酒敦煌有经验,这是他唯一过硬的特长,保定以为自己酒量不错,但半斤二锅头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面前敦煌很谦虚,说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说胡话。
    “说吧,我听。”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没发现敦煌喝酒几乎没有下咽的动作,而是直着流进去的,“就喝到说胡话为止。”
    接下来两人半杯半杯地碰。热气腾腾的火锅让人觉得他们俩是一对亲人。敦煌三个月没见过如此丰盛的诱惑,两眼放光,大筷头往嘴里塞涮羊肉。女孩脸色也红润多了,看起来年龄比在风里要小。还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长着两个小雀斑。谁的手机响了,女孩赶紧到包里找,等她拿出来,旁边的一个男人已经开始说话了。她的失望显而易见。她把手机在手心里转几圈,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问敦煌叫什么。
    “敦煌。”
    “听起来很有学问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文盲。歪打正着。听我妈说,我刚生下来那两天,他愁坏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没办法,从邻居家抱来一堆报纸,翻了一天也定不下来,最后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看到‘敦煌’两个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该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女孩空洞地笑起来,瞟了一眼手机,“我叫旷夏。空旷的旷,夏天的夏。好听么?”
    “好听。比敦煌强多了,我老觉得自己是块黄土夯出来的大石头。”
    女孩笑得有点内容了,说旷是父亲的姓,夏是母亲的姓。敦煌不觉得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满世界的人都这样取名字。但他还是说,好。他得让她高兴。所以接着就夸卖碟好,说自己刚到北京时也想卖碟,苦于找不到头绪,遗憾至今。
    “那你现在干吗?”旷夏问。
    “瞎混。这干两天,那干两天,北京这么大,总饿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混呗,哪里黄土不埋人。”
    旷夏又转她的手机,脸色沉静下来。“要不是卖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风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谁的手机又响了,旷夏把手机重新拿起来。还是跟她没关系。敦煌觉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见好就收吧。就说,要不就吃到这里,见到她很高兴,他请客。然后招手要买单。
    “我来,我来。”旷夏争着掏钱包,“说好我请的。”
    敦煌做一个制止的动作,旷夏真就听话地把钱包放下了。敦煌脑子嗡的一声,你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装作到挂在椅背上的衣兜里找钱,感觉全身在两秒钟之内起码出了一斤的汗。只好冒险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里摸索半天,眉头皱起来,赶快又去右口袋里摸,立马跳起来,惊惶失措地说:
    “我钱包没了!手机也没了!”
    “不会吧?你再找找。”旷夏也站起来。
    敦煌又去摸口袋,干脆把衣服提起来,当着旷夏和服务员的面将内侧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当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说,“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然后对服务员说,“你们店里有小偷!”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吓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啊。”她惊恐的样子让敦煌有点不忍,但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围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过头来看,热情洋溢地看着丢了钱包和手机的敦煌,又稍稍后仰身子,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舞台越搭越大了,敦煌硬着头皮也得把独角戏唱下去。
    “你没记错?没放包里?”旷夏说。
    “不可能错。钱包里有六百块钱,好像不止,记不清了。还有一张建行的卡、身份证、一张五十块钱的手机充值卡,都丢了!钱无所谓,关键是身份证,补办一个太麻烦了。我那手机才买了不到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顾客都往这边看。小服务员果然怕了,赶快去找领班。等领班过来,旷夏发现了一个问题,服务员竟然没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钱包和手机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责任在火锅店。衣服罩的确没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领班没承认是店员失职,气短是有了一点,解释说,店门上已经写明,顾客的钱财自己保管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敦煌和旷夏不答应了,如果罩了还丢,当然不会连累饭店,问题是现在没罩啊,谁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对您丢失财物我们十分抱歉,”领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给你们打个八折,这事就到这里。再送两瓶免费的压惊啤酒,怎么样?”
    旷夏说好吧。敦煌不答应,至少五瓶!
    领班说:“先生,我只有这么大的权限。”
    敦煌说:“那好,让你们经理来。”
    领班犹豫一下,走了。旷夏问敦煌手机号多少,拨一下看小偷还在不在店里。敦煌说了一个号,旷夏拨了,已关机。彻底没戏,死心吧。敦煌心里说,早就死心了,那是三个月前的号,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过两分钟领班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着五瓶啤酒。敦煌让打包给旷夏带走,很不好意思到头来让她破费。旷夏说本来就该她请,看了看手机,塞进了包里。她让服务员打开,现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谁怕谁,正好没过瘾。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别,酒杯碰得决绝悲壮。喝。喝。两瓶下去她就只会说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没事吧你?”敦煌说。
    “没事,喝。喝。”旷夏嘴里像含了个鱼丸子。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说好,现在就送你回家,一边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对嘴喝完了。还好,旷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里,一说敦煌就知道了。三个月前,他对海淀这一带和老北京一样熟悉。她住芙蓉里西区一个一居室的房子,三楼,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楼,开了门发现满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条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贴着纸签,注明欧美、印度、韩国、日本、武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级”和“毛片”字样,旷夏在床上闭着眼说: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让她忍一忍,等把水烧开,旷夏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敦煌端着水杯在一把旧木椅子上坐下,等水凉下来。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旷夏身底下的大双人床,大家伙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旧电视机和一台八成新的影碟机,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东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准确地说,这一夜他该到哪里去安顿自己。听着旷夏的小呼噜,敦煌突然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个窝都没有。他在北京两年了,就混成这样,静下来想想,还真有点心酸。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块四毛钱。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过去。
    敦煌一筐筐找,没找到毛片,连张名副其实的我该死也没找到,只有“情色”片。看封面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虚张声势,很可能整部片子里就露那么一下子。最后找到一部应该会黄的碟,《色情片导演》,打开影碟机和电视,在静音状态下悄悄看起来。看了半截还没有激动人心的场面,敦煌兴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等他猛然醒来,碟片已经放完了。
    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把电视和影碟机关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旷夏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像只猫,呼噜声没了,被子跟着呼吸起伏。敦煌想,随他去了,从背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呢子大衣,谨慎地躺倒在那张双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条狗。大衣拉过头顶,世界黑下来。他的夜终于来到了,他想挠挠下巴上的一个痒处,手伸到一半就睡着了。

 3
    
    醒来时敦煌先感觉到眼前有光,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悬着另外两只眼,还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接着清醒过来,那是旷夏,他睡在别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敦煌尴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来,旷夏用嘴制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点点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他们只说了一句话,旷夏说的,旷夏说:“踩着我的脚。”
    当时敦煌手脚忙乱。他看过不少毛片,在梦里也排练过很多次,但真刀真枪动起来,敦煌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沉在黑暗里无法调遣。旷夏帮了他,一只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说“踩着我的脚”。敦煌踩到了她的脚,就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和办法,意识逐渐回到了大脑里。敦煌越来越清醒,片子上和梦里的经验转变成现实。他看见旷夏眉毛像绳索拧在了一起,咬牙切齿的模样比受难还痛苦。她毫无规律地抖成一团,但除了那句话她一声没吭。
    敦煌从旷夏身上滚下来,身心一派澄明,无端地觉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风是蓝的,无端地认为现在已经是蕙风和畅,仿佛屋顶已经不存在,沙尘暴也从来没有光临过北京。两个人都不说话。床头的鸡眼闹钟嘀嗒嘀嗒独自在走。
    “我好看么?”过了很久,旷夏说。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旷夏又问。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样大,”旷夏幽幽地说,“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觉得对不起身边的这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是个,办假证的。”
    “哦,办假证的。我卖盗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听见她笑了两声。敦煌又说:“我刚出来,从,就那里。”
    旷夏没像他想象的那样惊叫一声,她只是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语气词,“哦。”然后说,“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头看看她,还是克制住了。她继续说:“旷夏是给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仿佛有一条尖利的线从小腹往上蹿,闪亮地开了他的膛。他说:“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孩子。男朋友姓旷,我叫夏小容。”
    敦煌觉得不能再这样漫无边际地躺下去,起身开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裤带没勒好就往卫生间跑。他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出来时从裤兜里掏出了所有的家当,二十二块四毛钱。经过客厅的小方桌时,把钱压在了烟灰缸底下。放好钱,透过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玻璃窗,他看见名叫夏小容的旷夏正侧着脸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说。
    敦煌倒了水端过去,说:“热。”
    夏小容从被子里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找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一点都不熟,只见过一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保定屋里出来,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假证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小容继续握着他手,说话的口气像他妈。 “还行,看着能吃下饭。” 夏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体带着被子一颤一颤地抖。等身体和声音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里的时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妈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说,“有时间带给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
    “只要在北京,总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意思,”夏小容继续说,“老想着回家,想着生个小孩过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没说话。夏小容突然生气了,“出去!男人都他妈一个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刚出卧室门,又被叫回来。她声音缓和一些,穿衣服的时候让他背过脸。她只穿了上衣,坐在被窝里,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手头就这一点了,”夏小容说,“你先应应急。”敦煌一声不吭地接过钱,经过客厅时把二十二块四毛钱重新装回口袋里。

  这一天对敦煌来说,只有早上那一个钟头是好时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尘天气里跑。风小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大街上到处是戴着眼镜、口罩和头蒙纱巾的人。他背着包先去了西苑,三个月前他和保定住在这儿的两间民房里。女房东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们俩被抓后,她就把他们剩下来的行李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了,而且,他们的租期还有一个月才到期。敦煌火了,骂她见利忘义。房东就说好啊,你还有脸找上门来,警察过来搜查时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这是狡辩,当初租房子时可不是这样,他们干啥关她屁事,她只是把房子租给钱的。最让敦煌气愤的是,房东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她还希望我一辈子都耗在里面呢。他就让房东退房租,两间屋,八百。
    “可我真的没钱,”房东说,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手机,喂喂起来,然后像列宁一样抱着电话走来走去,边走边说,“啊?急救室?这么严重?好,好,我马上到,马上来!”放下电话脸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说来事就来事,我妈不行了,我得赶紧去医院。实在没钱,要不还你一百,我就这一百了。”她从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张老人头来,“就当帮大姐了。”
    敦煌一把夺过来,总比空手好。房东转身就往胡同外跑,说是去医院。敦煌看她仓皇跑动的大屁股,有点后悔拿了钱,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房东说过,父母早就没了。然后想起刚刚就没听到手机响,振动都没有,这他*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东的影子都没看到。一气就捡了一堆砖头,一块块往房东的屋瓦上扔,瓦片哗啦哗啦地碎。扔一块说一句,一百,两百,三百。扔最后一块时说:
    “***,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几个办假证的朋友。一个没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刚进去时就说,遭人算计了,要不哪会都进来。谁在算计,保定也说不好,京城里干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来路和地盘。敦煌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得找个落脚的事,还得干这行。一天下来一张认识的脸没碰到,那个只看过背影的七宝更不用说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认识。到了晚上九点半,敦煌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水,在硅谷门前下了车,两脚着地发现自己还是无路可走。他晃晃荡荡来到芙蓉里,夏小容的灯亮着。他说,来还钱。
    夏小容看他一身尘土,像从建筑工地上刚回来。“这么快就发了?做小偷还是抢银行?”
    “造假币了。”敦煌说,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没有,再摸一把还是没有。“我明明放在里面了,怎么会没了?”
    “算了,别演了。难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脸立刻挂不住了,憋得通红,“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当我是傻子?拨你手机时就明白了,是空号。”
    “对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说,继续到包里找钱,发现背包口袋被划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没有解释,拿出夏小容给他的那张钱放到桌上,“谢谢。”拎起包就走。到了楼下,敦煌觉得累得不行,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根烟。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几乎每家灯都在亮,暖气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在自己家里。他现在觉得夏小容其实也没错,不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么,有个老公,有个孩子,这有什么错。一根烟没抽完就觉得,那姓旷的狗日的应该好好修理修理。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敦煌站起来让路,踩灭烟头向小区外走。背后有人说:“上来吧。”他回过头,看见夏小容穿着棉睡衣站在门灯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来吧。”
    敦煌跟着上了楼。夏小容说,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样倔。敦煌说,我哪里倔。夏小容说,倔就倔呗,你可别跟我弟弟一样混。到了。房间,夏小容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面,敦煌就在外面说打碎房东家瓦片的事,听得夏小容咯咯笑,说他比她弟弟还坏。吃完面,敦煌在热水器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夏小容已经关了电视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虚地问:“那个,旷,没来?”
    夏小容冷冷地说:“不会来了。”
    敦煌掀开夏小容的被子。开始的时候夏小容哭了,后来就不哭了,但还是不出声。为了让她随便发出一点声音,中间的时候敦煌气喘吁吁地问:“卖毛片吗?我怎么没找着?”
    夏小容艰难地说:“在床底下。”

  4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来时听见厨房里锅碗在响。他想到此刻醒来的应该是一个姓旷的家伙时,身上还是出了一些汗。她说他叫旷山。敦煌听到这名字的第一感觉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样懒惰和头脑简单,瞎猫逮着了死耗子,所以都还有点意思。夏小容从厨房里出来,敦煌又问,那个他,不会回来吧?
    “怕了?”
    “我怕个鸟,大不了再进去。”
    “那就别问。我不认识这个人。”
    吃完饭谁也没有询问对方今天的安排,然后一起出门。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着全部行李家当,在海淀体育馆门前分手,除了“再见”一个字没说。
    敦煌又漫无边际地跑了一天,一个熟人没见到,还是两个烧饼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车直接去芙蓉里。夏小容开门时一副日常表情,接着就去厨房下面条,区别在于昨晚一个荷包蛋,今晚两个。今天沙尘暴基本平息,敦煌简单洗了洗,把脑袋钻到床底下,果然看到两筐碟,随便抓出来两张,封面上的裸体女人长相完全不同。
    接下来三天,敦煌吃了六个烧饼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车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七八趟北京城,跑过了三十多条巷子,终于绝望了。找不到组织,一点东山再起的苗头都没有。他背着大包回到芙蓉里,夏小容说:“回来了?明天咱别跑了。要是不觉得委屈,就跟我卖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马路边上,找一个人多的超市门口摊开几十张碟。夏小容对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张,伸手就从众多的碟里准确地拎出来。若是谁找香港的枪战、武侠类的,敦煌就能说上话,他整个中学和大学的课外时间都耗在简陋的录像厅里,因为无聊,成龙、周润发、周星驰的片子他反反复复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顾客更谈得来,瞎说,办假证时练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农业大学门口。这地方敦煌也熟,办假证的时候常来。学生甚至比社会上的人还需要假证,尤其找工作时,成群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士,硕士的要博士。当然也有倒过来,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一把年纪的老博士也搞个本科的学生证。这帮学生买碟的热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话说,那是相当专业,都冲着艺术去,经典的,越老越好卖。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头就晕。玩不了这个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顾客聊得口干舌燥,生意做得不错。夏小容说,没看出来啊。敦煌说,办假证不就靠张嘴么,你得让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样。夏小容说,那好,聘你做我卖碟的秘书吧。敦煌说,没问题,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脸一下子撂下来,敦煌知道过头了,赶紧作小学生认错状,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么,我陪你,当然你也陪我。
    总的来说,敦煌是个称职的秘书,数钱、游说、当托,兼做保镖和跟班。最关键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能让夏小容不高兴的时候高兴,高兴的时候更开心。特殊情况主要和旷山有关,一看到夏小容说话间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围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侣,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这样好,敦煌想,跟我没关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还跟自己说,就这样好。
    因为卖碟,敦煌开始大规模地看文艺片,得恶补。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梦里开演的变成商业片,爱情、暴力、凶杀、恐怖,当然还有相当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小容从来不卖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说,那都是原来旷山卖的,她说不出口,也卖不出手。
    敦煌说:“那有什么,劳动人民需要这个。”“劳动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劳动人民也需要。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你看我们卖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着孩子都不忘阶级弟兄,见人就问,大哥,要盘么?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乐坏了,乐完了又气,“好啊,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一个大嫂,鬼头鬼脑地抱个小孩。”
    敦煌说:“错,大嫂哪能跟你比,我们的夏小容同志年轻又漂亮,坚决只卖文艺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龙头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这东西没有通常的碟好卖,你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但价钱高,卖一个赚一个。手中没粮,心里发慌,他现在太想赚钱了,不能这样像个背包似的赖着别人过日子。来北京不是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还在里面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岁,来北京五年了。个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办假证这行一本万利,动动嘴皮子,然后跷着腿等人送钱。事实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见习了半个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干最基础的那道活儿,揽生意。见着东张西望的人就凑上去问,办证吗?啥都有,护照也没问题。然后谈价,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顾客想要的证件。证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们不管,完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个冤大头,那一年到头等于不停过节,好日子看得见摸得着。除了假冒之外,还有一点和卖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证的相关知识,比如大学的文凭通常长啥样,一般小区的停车证有哪几种类型,个人档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仅要讲道理,还要摆事实。事实代表经验、可信度和成功指数。这些难不倒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问题是应付突发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时要清醒果断地做出决定,沉着顽抗还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证坚决藏在怀里还是随手扔掉,因为不同表现会导致不同程度的罪行。这需要足够的经验。
    敦煌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电脑城旁边交货,他揽的生意,证件也在他身上,一个硕士学位证。说好上午九点一刻碰头,等到九点二十也没看见客人,倒是看见突然冲过来的两个警察。敦煌跟着保定就跑,经过北大南门向海淀方向跑。逃跑的过程中保定问他,要不把假证扔了吧,人赃俱获,麻烦就大了。敦煌对逃脱充满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后面那两个警察实在太胖了,几乎要抱着肚子才能跑起来。他们没法甩得很远,但绝不会被抓住。他们从硅谷往南跑,希望过了桥往图书城跑,那里人多门也多,找一个人不比找一只老鼠更容易。但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刚过海淀桥就看见一辆警车,四个警察摆在路边。事大了,证必须扔掉,敦煌从未被围追堵截过,假证拿手里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劳,刚扔掉警察就围过来了。他们看见是保定扔掉了假证。
    警察问:“谁的?”
    保定说:“我的。”
    后来敦煌很多次为当时的怯懦自责,他的确是慌了。但在当时,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见保定的右肩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他们早就约定的暗号,以便在和顾客洽谈中统一口径。意思是:听我的。敦煌听了,一直到三个月后从里面出来。而保定因为那个学位证,可能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呆上不知多久。敦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卖碟经过海淀桥,想起保定。他决定挣钱把保定赎出来。保定是为了他进去的,这两年在北京,保定没少为他操心。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明白,能进去就能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打点也到位,就没问题。尤其保定这样还没判的。敦煌就在心里念叨,钱哪。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动,谁也不愿伸把手去关正在播放的情色电影。两个人就在被窝里石头剪刀布,敦煌输了。他关了电视和影碟机,食指插在光盘的眼里,打算装进袋子里又停住了。他说:“我想卖毛片。”
    “你疯了,被抓住要惹麻烦的。”
    “我得挣钱,把保定弄出来。”敦煌装好碟片躺下来,从侧面抱住夏小容,“我帮你卖毛片,放着也是放着。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顿一下,盯着夏小容的耳朵看,觉得自己有了勇气,“我不跟着你,到别处卖。”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是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尽快赚点钱把保定弄出来,不是要算计你。”
    “没那意思,”夏小容翻个身,背对了敦煌,“我只是想,男人怎么都这样,一心想着自己闯,单干,总要把女人扔一边。”
    “不是扔一边,是怕你们受伤害,一边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顾上。”
    过一会儿夏小容说:“随便吧。到时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着卖。本钱给我就行了。”

(05)

 
  
  敦煌挑了三百块钱的碟,全部卖完可以净赚五百,要是毛片的价抬得上去,还不止这个数。敦煌立马觉得整个人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清爽开阔,天高云淡,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当初第一次脱离保定去揽生意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还有点慌,还有点害羞,还有点不知深浅,怎么说也是犯法的事。现在不一样,混久了脸老了皮厚了耐折腾了,卖碟比起办假证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创业生活又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方开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从芙蓉里出来,开始分道扬镳。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这么零散卖,打游击只能挣小钱,还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点,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块:一是大学生,这帮年轻人花钱眼都不眨,那是为艺术;另一块是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总觉得生活对不起他们,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还不失身份;第三种是公司的白领金领,忙得蹲马桶都得看时间,最需要休闲,歪在沙发上把胳膊腿摊开,看一个好故事,不是书,谁还看书,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莱坞的,最好斯皮尔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和这些人搭上钩,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顺便把毛片也高价卖给他们。当然要一点一点来,挣钱首先得有耐心,然后才会产生加速度。这个敦煌懂。
  一天敦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门口打开背包,这地方的好处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兜里都有不少零钱,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她们更希望从平庸烦琐的家务里逃出来。她们喜欢爱情片,越能掉眼泪的越好。所以敦煌一看她们围上来,就找碟包上有男女拥抱接吻的片子推荐。新华字典可以不看,这电影一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谱,爱情的鸡汤,情感的圣经,听过的时髦词全搬出来。女人其实好打发,只要你愿意把爱情抬高到生活的头顶上,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一大半了。
  相对来说,超市门口的男人钱包就不太好开。他们总把自己弄得跟个成功人士似的,不屑去看盗版碟。实际上敦煌知道,这帮家伙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只要旁边没人,他们就会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瞟,单瞟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女主角,眼光准得如同带了红外线瞄准器,瞟第一下时就能把这样的碟从碟堆里挑出来。所以男顾客需要引导,要循循善诱。“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说,“谁愿意把同一个故事翻来覆去看?生活的,那就不一样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好碟不厌百回看,就像报纸上天天说的,这东西更符合人性,对现代人的身心健康发展大有好处。”他努力把毛片的价值往日常的道德和伦理上引,为的是消除这帮家伙的尴尬。你想想,都提高到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了,还有什么羞耻和猥琐可言。买的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脸可以不那么红,心可以不那么跳。多好。这种碟一张能赚普通碟的两三倍。
  傍晚收工时敦煌算了算,赚了一百二,轰轰烈烈的开门红。他买了夏小容爱吃的鸭脖子和一扎啤酒,又叫了水煮鱼外卖,喜气洋洋地回到芙蓉里。和夏小容一起庆祝独立的卖碟生涯从此开始。一高兴就不自觉地发挥了,夏小容一瓶,他四瓶喝完了还要喝。夏小容让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一高兴就忘了,再来四瓶又算个鸟!骗你是小狗。喝啤酒除了上厕所,我还真没有过其他反应。
  夏小容的鸭脖子啪的摔桌子上,“你他妈就是条狗!你骗我,你说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里的!”
  敦煌早把这茬给忘了。女人的记忆力怎么就这么好呢。“绝对没骗你,”敦煌说,“那天刚出来,身体不行,真有点晕了。不过要说没骗也不对,不骗我哪敢待下来,我是喜欢你才想着留下来。”
  “稀罕!谁要你喜欢!”
  夏小容明显有所缓和,敦煌暗自得意,好,都扛不住“爱情”这东西的小虚荣。他重新拿一根鸭脖子递到夏小容嘴边,“不仅是喜欢,”他说,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夏小容的杯子,“完全是一见钟情。”
  敦煌的碟卖得好,几乎每天挣的都比夏小容多,就主动要求把夏小容转手给他的碟每张提价五毛钱。夏小容不答应他也这么干。此外他还注意回来之前买点烧饼、馒头和菜,他跟夏小容只说是顺带,内心里却是不想成为她负担。他不知道这样寄居的生活哪一天会突然结束,最要命的是,他不愿意靠着这种含混的关系继续含混地寄居下去。单干后第五天,敦煌用挣到的钱买了个二手的诺基亚手机,憋着嗓子用苍老的声音给夏小容打电话,说你认识敦煌吗?夏小容说,你是谁?找他干什么?敦煌说,公安局。他涉嫌倒卖黄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小容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说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敦煌忍不住大笑,嘎嘎嘎。夏小容愣一下才回过神来,说,你,是敦煌吗?敦煌说,当然,俺买手机了!夏小容气得大骂,你去死!挂了电话。敦煌很开心,接着发了条短信:有人关心真他*的幸福,进去了也值!夏小容回:臭美!谁关心你了,我自己都他*的关心不过来!敦煌还是觉得幸福,一下午都笑眯眯的,见谁都笑,怪吓人的。
  手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他在北大南门外卖碟,两个学生找《罗拉快跑》。敦煌有一张。他从来没看过这片子,当初挑来是因为包装纸上有个红头发的女孩在跑,他只是喜欢这样动感的画面。这片子对他们挺重要,老师要做文本分析,整个班都在找,就是找不到。敦煌一听三四十人在找,立马来了精神,给夏小容打了电话,夏小容说没问题。敦煌嗓子眼里都有了心跳,乖乖,钱来了。跟两个学生约好,明天就送过来。第二天果真就卖了三十张。
  两个学生拿着碟走远了,敦煌掉头追他们,以后再想找什么碟,他会在第一时间送到,只要有货。敦煌怕他们转身就忘了他的号,特地找张纸把手机号写下来,一人送了一份。这两个学生一个姓黄,一个姓张,后来还真找过敦煌,头一回要《柏林苍穹下》;第二回要两个版本的《小城之春》,费穆导演的老版本,田壮壮导的新版本。都是电影文本分析课上用的,三种碟一共要了九十八张。

(06)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结束了。那晚风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体哭泣。夏小容的窗户有点问题,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在屋里就觉得那群小孩不仅集体哭,还集体拍打窗户。十一点十分,夏小容已经坐进被窝,正翻一本过期杂志。手机的信息提示铃响了,她打开信息,眼神就复杂了。直到敦煌从卫生间出来,她的头一直低着,把那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直至最后眼睛里一个字也看不见。她在等着敦煌出来。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条大毛巾,内裤都没穿。嫌麻烦,上了床还得脱。进了卧室,夏小容说:“他要来。”敦煌边解毛巾边说:“它当然要来。它这就来了。”干坏事时,敦煌常说“它”。
  “他十二点左右过来。”夏小容看见敦煌有点愣,声音更低了,“说过来道歉。”
  解开的毛巾将要从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阵清凉,一把抓住毛巾,重新扎好。他听懂了。夏小容的头低下去,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敦煌缓慢地转过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内裤,衬衣,毛衣,秋裤,牛仔裤,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袜子。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里换。热气还没散,敦煌换衣服时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换好衣服,他把毛巾叠整齐放好了才出来,顺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面霜和剃须刀。他把这些小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里,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然后再装进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背的包里。才几天啊,他发现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竟然一个包装不下了。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原来都是累赘。他找了一个最大号的家乐福超市的方便袋,坚持把多余的东西也装进去。都装进去,他得在另一个男人进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消灭干净。应该的。收拾妥当,他背起包,拎着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终于先说话了,夏小容说:
  “你把碟带上。”
  敦煌没说话,继续往门口走。夏小容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背包带子把他拽了回来。敦煌转过身看见夏小容光着两条腿,准确地说是光着整个下身,他看见她两腿之间的那团黑。夏小容拿过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内侧移动,敦煌感觉到了毛发的卷曲、清洁、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泽。
  “我们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说,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夹克拉链,轻轻地上下拉动,她喜欢听拉锁走动的声音。“我现在只想回去,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敦煌对她笑笑,说:“应该回去。”他的手还在她皮肤上,她也冷得起鸡皮疙瘩。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
  “把碟带上,”夏小容又说,“卖完了就打电话,我给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说好,把手抽出来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个包,他像远行的游子出了门。临走时看见夏小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楼上的窗户里夏小容是否把脑袋伸出来看他,他的头仰了一半又低下来,顶着风出了小区的大门。头发还没干透,风吹进去像往头发里泼凉水。他想抽根烟。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规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后不许抽烟。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烟,他不明白。现在,他觉得这些天积攒的烟瘾赶一块儿犯了。他在抖动的路灯底下跑起来,找了个避风的墙根才点上烟,包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抽了五根烟盒就空了,还想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敦煌拍着凉屁股站起来,决定去买烟。
  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个地方有彻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两年了,自认为对海淀了如指掌,没想到天一黑下来,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个屁用,那只是看见,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现在夜晚来了,敦煌两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还黑。他就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两个包沿着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敦煌找到了,买了两包中南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迫不及待地连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两点了。敦煌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一觉。这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个廉价的小旅馆。他只想简单地睡一觉,一张床就行,只要付一张床钱的旅馆。想来想去依然两眼一抹黑。敦煌觉得有点失败,这就是北京,混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鉴于不能确定住一夜的费用,其实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决定不找什么旅馆了。先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
  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在这个夜里,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就看风,看行道树,看地面、高楼、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发现大风经过树梢、地面和高楼的一角时被撕破的样子,和故乡的风像水一样漫过野地丝毫不同。北京的风是黑的,凉的;老家的风是淡黄的,暖的。然后就抽烟,沙尘混在烟味里,嘴巴干涩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点半钟整个人有点呆掉了,木,像块凉透了的木头。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浑浊不堪的轻,要不是三个包坠着,可能早就跟着风飞起来。现在他想找个地方躺一下,五分钟也好。他已经走到了一个自己也认不出的地方。前面有个卖早餐的简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来挺长。敦煌想躺到那个屋檐底下。
  早餐屋的门窗紧闭,因为背着路灯光,看不清里面细小的东西,但整体上的空荡荡的昏暗还是能分辨出来。看样子已经废弃有些日子,要不也不会斜在路上。敦煌推推门和窗户,都关得严实,他在想要不要找块砖头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歹避点风。没风会好过得多。没找到砖头,正想用胳膊肘捣出个洞来,一辆汽车在附近拐弯,灯光打在店铺的白铁卷帘门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个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拨一下,窗户竟然打开了。
  卖早点的窗户足够大,他先把三个包递进去,然后从窗口爬了进去。满屋呛人的灰尘味,起码半年没用过了。两只眼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敦煌发现墙角有一堆报纸,突然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有人待过,很可能和他一样,临时过了一夜。越想越对,玻璃上的那个小洞应该也是那家伙敲出来的。
  他把报纸摊开,铺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来,身上随便盖了件衣服。风在屋外,从小孔里进来的可以忽略不计,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先来的那家伙头脑也不错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个突然间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干脆是个迷路的女孩。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人也在这里住了一夜,或者两夜甚至更多。敦煌对自己的这个结论很满意,在黑暗里笑了,头歪一歪,睡着了。
  一夜好觉,梦都没做。睁开眼世界一片明亮,阳光大好的天气,车声、人声涌进来。北京恢复了正常的乱糟糟的热闹。敦煌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比他昨天晚上看见和想象的要多得多。敦煌觉得足够清醒了就站起来,拉开窗户,门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几步外有个大妈在卖煎饼果子。风停了,世界百无禁忌。行人都很从容,扭头看这个从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对他们视而不见,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闻到了煎饼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饥饿和口渴。他走到大妈的摊子前,要了一个煎饼、一杯豆浆。大妈开始烙煎饼时,敦煌拿起一杯压过膜盖的豆浆,插一根管子喝起来。喝完了煎饼也做好了,上面还摊了个鸡蛋。
  “多少钱?”他问,已经把煎饼送进了嘴里,烫得他直想蹦。
  “不要钱,”大妈说,“送你的,吃吧。”
  敦煌脑子有点短路,接着就明白了,一把将煎饼摔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拍在摊子上,说:“我他*的不是个要饭的,不要人可怜!”拎着包就走,大妈在后面说哎哎,钱,敦煌没回头。他的腰杆僵硬挺直,步子迈得像个悲壮的大僵尸。又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他们奇怪这小伙子为什么满脸亮堂堂的眼泪。敦煌不管他们,继续直直地往前走,在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交通用的大圆镜子,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满头满脸的尘灰,不算长的头发变成灰白色,眼泪经过的地方一道道水槽,一个大花脸。夹克吊在身上,左边高右边低,圆领毛衣也这边松那边紧,裤子皱得不像样,低头看见脚上的鞋子仿佛刚从沙漠里出来。不是流浪汉是什么。不是个乞丐是什么。三个包也难看得要死。敦煌抹把脸往回走。卖煎饼的大妈在低头给别人烙煎饼。
  敦煌说:“大妈。”
  大妈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做煎饼,跟没看见似的。
  “大妈,对不起,”敦煌机械地点着头,“您别生气。我,想再买一个煎饼和一杯豆浆。”
  “等这个烙完吧。瞧你这小伙子,冲的。”
  敦煌谦恭地笑笑,又说对不起。
  现在的问题是找住处。房子暂时租不起,北京的房东不得不行,都要求季付、半年付甚至年付。一下子拿出起码三个月的房租,除了卖身他没别的办法。所以他想先找个按天或者按周算钱的房子,最好是床位,一间屋四个人或者更多,越多越好,多一个人就少花一点钱。敦煌去了北大,三角地那里这类广告铺天盖地。
  离北大不远的承泽园的一个地下室,四个床位,每个每天二十五块钱。敦煌约好房东在北大西门见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病恹恹的瘦男人,腰有点弓,昨晚的大风把他吹上天应该问题不大。穿过蔚秀园,过一座桥就是承泽园,敦煌一年前交货时来过这里,园子里有棵连抱的老柳树,肚子是空的,能钻进去一个人。
  地下室不大,有种阴森的凉,摆设像一间逼仄的学生宿舍。两个学生用的高低床基本上就把空间挤满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盆架。桌子上放点小杂物,脸盆毛巾牙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个床位上已经住了人,还剩一个上铺。行李箱都塞在床底下。房东说那三个都是来北大听课的,准备考研究生,绝对安全可靠。但敦煌感觉极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房间。他不打算住这里,就随口压了价,说住一周。房东及时地答应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他们三个回来了你可别说是二十啊,他们都交二十五。
  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总比早餐屋舒服点。“好,我就说三十.”

(07)

  
  就这么在一张高低床的上铺住下了。收拾结束,敦煌洗了个澡,光鲜体面地去了北大,在三十二楼前面的跳蚤街上摆起摊子。
  到天黑之前敦煌卖了十一张碟,其中一张是用来换书的。邻摊是个卖旧书的,敦煌拿起一本研究电影的书,竟有一篇专门谈《罗拉快跑》的文章,一看竟也看进去了,觉得人家说的都在理。这碟片他卖了三十一张之后,因为好奇也硬着头皮看完了,不喜欢,不知道导演和来来回回跑的罗拉到底要说啥。这篇文章解释得头头是道,看得他直咬手指头。一部电影竞能搞得这么高深。又翻到其他地方看,居然也看懂了。他一直以为学术文章山高水深,艰涩难懂。这让他兴奋。就用一张碟换到了手。
  那本书敦煌一直看到地下室的床上。书中有对香港电影的评论。这块他熟,提到的电影几乎都看过,更觉过瘾,还有难得的成就感。其他三个十点半后才陆续回来。一个要考北大外语系的硕士,长一张崇洋媚外的大胖脸;一个考数学系的硕士,戴眼镜,一看就营养不良,下巴尖尖的,体形如同一个放大的问号;另一个考哲学系的博士,眼神不好,却喜欢从眼镜上面看人,挂在鼻尖上的眼镜仿佛只为了摆设。哲学博士看见敦煌在看一本电影研究的书,就问他考艺术系还是中文系。敦煌想了想,说艺术系。听起来气派。搞艺术的,听听。
  “硕士还是博士?”
  “博士,”敦煌谦虚地说,“考着玩。”
  哲学博士的眼光立马从镜片上方向他看过来,那两只小而无神的眼。敦煌觉得这家伙挺傻。他说:“咱俩一个战壕的,我也考博士。哲学博士。”敦煌欠了欠身子,有点慌。这谎撒大了。人家是考哲学的。那是所有学问里敦煌最崇敬的一门,他不知道那种玄而又玄的学问怎么玩,看不见抓不着啊,对他来说,那完全和呼风唤雨一样是门巫术。敦煌看见哲学博士爬上床,脑袋伸得像只鹅看手里的书,他怎么就觉得哲学博士的样子挺傻呢。
  外语硕士和数学硕士对他这个艺术系博士不感冒,直到睡着了开始磨牙说梦话,跟他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刚来的啊。”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北大吃早饭和看书了。敦煌不急,没人一大早忙着买碟。他睡到八点才起,在承泽园门口的小摊上吃了豆浆油条,决定去人大和双安商场那儿卖碟。中关村大街早就开始堵了,从早堵到晚。为什么要修一条用来堵车的马路呢。敦煌在车上想了十分钟,车只移动了不到五米。他干脆下车步行。大学门口比较清静,敦煌不敢造次,就去了双安,刚过马路就有几个女人围上来,奇了怪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抱着个小孩。
  她们说:“大哥,要办证吗?发票也有。”
  敦煌说:“发票你们也卖啊?”
  她们说:“早就卖了。你要多少?”
  敦煌说:“我办证的时候没卖过假发票。”
  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女人怀里的小孩哭了,她气愤地说:“哭什么哭!神经病!”其他几个都瞪了他一眼才走。敦煌心里挺高兴,他*的,骂我。他办假证的时候的确没卖过发票,看来能公费报销的人越来越多了。
  敦煌刚走几步,又上来一个背孩子的女人,黑瘦,应该是从农村出来的,正在吮手指头的小男孩被捆在她腰上。女人凑近了说:“要光盘吗?什么样的都有。”
  敦煌看她空荡荡的双手,问:“盘呢?”
  “跟我来,在那边。”
  她对着路边的大楼划了一个弧,手指抽象地落在了楼后面。敦煌本来想跟她去看看,又觉得没意思,装作突然发现手机上的短信,说有人急着找他,得马上走。女人很失望,在身后喊,要买再过来啊,我一直在这地方。随后又遇到几个办证和卖光盘的。敦煌发现,现在办证的和卖光盘的主力是女人,而且大部分都带着一个正吃奶的小孩。带孩子当然是为了安全,逮住了你也没辙,孩子的奶你来喂?另一个发现是,这地方一定常有警察出没,否则她们也不会空着两只手来卖碟。敦煌一想,还是换个地方放枪吧,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就去了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小区。
  打了两天游击,生意不好不坏。到第三天就难以为继,时下流行的大片卖光了,挑选余地也越来越小,剩下的几张碟留不住客人的眼。当初这些光盘只是为一天准备的。第三天下午敦煌早早收工,没的卖了。接着就茫然,他没有货源,后悔当初没和夏小容一起去拿碟。不过他要去夏小容也未必答应,他知道往往这种生意的货源都是保密的。就像他当初和保定揽了生意,做假证也是定点的,这个点他们也不告诉别人。敦煌几次要给夏小容打电话,拨了半截子号又把电话掐了。这个醋吃得没道理他懂,但一想到此刻停留在夏小容大腿上的手是一个名字叫旷山的家伙,他心里还是相当的不舒服。敦煌觉得牙根有点痒。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没路了。没路也跟自己耗着。
  他去了一个小饭店,吃了三个大馒头才把牙根里的痒止住。然后步行回承泽园。路上经过一个专卖五元十元盗版书的铺子,买了_一本关于电影的随笔集,那本书看完了,快到海淀体育馆,夏小容打了他手机,问卖完了没有。
  “卖完了。”
  “卖完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过来拿碟吧,他不在。”
  碟已经分好了,每一类若干张。他们相互不看对方,说话时眼盯着光盘,像在对电影里的人说话。“够你卖三天的,”夏小容把一张碟翻来翻去,“那种碟还在床底下,要多少你自己拿。”敦煌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堆毛片,扭头时看见夏小容拖鞋里的脚,灰色的棉袜子让他觉得温暖。他抬头顺着她的腿往上看,看到了她的胸部和脸,夏小容看见他的目光立刻改向别处看。敦煌慢慢地站起来,把夏小容扑倒在床上。毛片扔了一地。夏小容叫了一声,敦煌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但他停不下来。夏小容推他,再推他,就不推了,她箍住敦煌后背的两条胳膊越来越紧。
  开始急鼓繁花,后来像一部二三十年代舒缓的默片。结束时如同悠远的一声叹息。结束了敦煌不知道怎么办,他把头埋在夏小容胸前,一声不吭,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碟,背着包就要走。夏小容说:“你说北京好吗?”
  “挺好的。”
  “我还是想回去。”
  在敦煌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能和“他”一起,某一天回到老家去。但敦煌的脑子里却出现一溜女人,孩子在怀里或者背上,见人就问,要光盘吗?办证吗?敦煌头一次看见夏小容眼角出现了四条皱纹,一边两条。它们的队伍将会不断壮大。
  敦煌临出门时说:“应该回去。”
  他们没有谈到这些碟卖光了该怎么办。敦煌第二天打电话还是犹豫了一下。他跟她说,北大的一个学生要三十五部《柏林苍穹下》。夏小容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又打过来,没问题,让他晚上过去拿。
  敦煌去的时候他们在吵架。旷山是个瘦高男人,三十多岁,鼻子底下留一道精明的小胡子。夏小容坐在床上哭得像打嗝,脖子直伸,气不够喘似的。敦煌多少年前见过他妈也这样哭过,那会儿他爸他妈闹离婚。敦煌说:“小容,姐,她怎么回事?”
  旷山一挥手说:“没事瞎闹呗,女人嘛,能有什么事。”
  夏小容歪倒在床上,因为委屈,哭声扬起来。
  “你欺负她了。”敦煌的脸跟着撂下来。
  “跟你没关系,拿碟走人。”旷山斜着眼看敦煌,“买碟的钱留下。”敦煌没动。旷山说:“怎么,碟不要了?”这时候夏小容停止哭声,走过来推敦煌,让他赶快回去。推几下没推动。旷山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不知道他们俩的事,但他感觉出敦煌有点不对。他说:“怎么,我跟老婆吵吵架也不行?”
  夏小容说:“谁是你老婆!我跟你没关系!”
  旷山说:“别蹬鼻子上脸啊,就是你亲弟弟来了,我也照样抽你。”
  敦煌的拳头就上去了,一拳打得旷山两鼻孔蹿血。夏小容没想到敦煌这么快就动手,半个身子都用上了要把他往门外推,敦煌不得不后退。旷山急了,跳过来要还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敦煌的拳头越过夏小容的头顶,又是一下子,打在旷山的左眼上。敦煌说:“打的就是你!”
  “好啊!”旷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弄出一个野弟弟来对付我!有种你丫别走!”
  这家伙一急把北京土话都用上了。还你、丫你、丫的,你丫算个什么鸟,还真把自己当首都人民了。敦煌没骂出口,就被夏小容推到门外。夏小容说,求你了,别给我添乱。敦煌心里一凉,把准备好的钱扔进屋里,转身下了楼。旷山追到楼下,一路骂骂咧咧,你、丫给我站住!
  敦煌转过身,“你丫想怎样?”
  旷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打我?”
  敦煌抬头看见一个脑袋从三楼的窗户里伸出来,语气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该好好待她,”敦煌说,“这么好的女人。”
  “为什么非要我好好待她,她就不能好好待我?还有,你丫算哪根葱,上来就打我?”旷山的喊声把周围的几个声控的门灯都震亮了,看得见暴起的脖筋在跳。
  敦煌正想发作,夏小容在头顶喊:“敦煌!”她担心他再次出手。敦煌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暗自觉得好笑,他不过就是个“干弟弟”罢了。他对楼上的“干姐姐”说:“你放心,我陪姐夫喝两杯就没事了。”然后对旷山说,“走吧,我请客。”
  旷山半天没回过神,“请客?请什么客?”

(08)

  
  敦煌今晚对酒没兴趣,只想用酒来对付旷山。有夏小容在,拳头不好再动了,灌他一下总还是无伤大雅的。“每人先来五瓶。”敦煌说。
  “五瓶?”旷山看看摆在他面前的五个瓶子,有点懵,咬咬牙说:“好吧。”他不打算在拳头之外再输一次。
  开始敦煌一个劲儿地劝酒,他不想和对面的家伙多废话,早灌倒早完事。旷山酒量不算太差,抵挡了一阵子就慢下来了。慢不是找借口推辞,而是止不住要说话。敦煌能感觉他的舌头在一点点变大。舌头大了,目光就柔和了,慢慢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敦煌觉得旷山喝了酒虽然有点脸红脖粗,但看起来还真诚一点,比清醒时抖着个傲慢的小胡子让人舒服点。
  “你是她干弟弟,所以你打我?”
  “你让她不高兴了。”
  “我他*的还不高兴呢!我容易么,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做梦都想着赚钱、发财,想着在这鬼地方安身立命。”
  “那是你的事。她要回老家。”
  “回个屁老家!老家有金子还是有银子?我们都出来五年了,回得去么?拿什么回去?再说,我的事业刚开始,我得等着它发展、壮大。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旷山混了几年还是弄出了点名堂!”
  敦煌转着酒杯看旷山,用嘴角和鼻子在笑。就你!呵呵。喝酒。
  旷山这次喝得爽快。“兄弟,”他把脑袋凑过来,右脚一抬,后跟踩到了凳子边上。敦煌一看见他抖动的右脚尖,就觉得老家可能更适合他。“小容没跟你说?我开了家光盘店,当然了,是跟朋友一起搞的。生意那个好啊,像你这样卖散碟的,都去我那里进货。你说我能走么?经营一个店不容易,这是北京,不是咱们老家,随便哪地方杵间屋子就能卖东西。你懂我的意思?”
  “不懂。”
  “你看,在这点上你们姐弟俩一样,一根筋。我跟小容说,我都做老板了,你就是老板娘,咱别到处跑去卖碟,把店看好就成,钱别人会送上门来。她死活就是不干,就想回老家。老公孩子热炕头,你说这不是小农思想么,小市民思想么!她认为卷进了店里就出不来了,所以坚决不去,只有拿碟的时候才去。让她搭把手都不干。小容她什么都好,就是在这点上不行,不能理解我。要是能干得了别的,光盘她都不会卖。这不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么!”
  “她急着回老家的原因你知道?”
  “不是说了嘛,小农思想、小市民思想在作怪。”
  “错!”敦煌说,恨不得把一整瓶酒都倒进旷山的酒杯里。“她是女人你想过吗?二十八,奔三十了。说老就老了。她跟我说,你以为女人能有几个三十。她就是想有个家,不想再漂了,有个孩子,把自己再实实在在地放下来。”
  “这还不是小市民思想!”旷山说,他用一大口酒继续表示自己的不屑,“我拚命挣钱为什么?不就为了能让她有个安定的家,好生孩子,把自己放下来?”
  敦煌说:“你是为自己。你敢说不是?”
  “天地良心!”旷山说了半截打住了,去拿刚烤好的羊肉串。羊肉串让他声音变得含混,“是为自己,你是男人你就得于事情,我也没办法。你不想成功?你不想在这他*的首都混出个人样来?是,我有自己的想法,可你也不能说我做事业挣钱跟她没关系啊。”他赌气似地连吃了三串,缓过劲来才说,“我要你一句实话,兄弟,你是我,你回去还是不回去?”
  “如果光棍一条,我当然不回去。要是有小容,”敦煌踌躇半天,他看见旷山一直盯着他喝完杯子里的酒,“我也不知道。”
  旷山笑起来,“老弟,不行了吧。男人都他妈一路货,大哥别说二哥。”
  敦煌对自己相当失望,也就是说,如果有了夏小容,他也不可能是想象中的自己,而是另一个他*的旷山。他看着旷山的那一撮小胡子得意地抖啊抖,真想上去给揪下来。喝到最后,没把旷山放倒,敦煌自己倒醉了,出了门就撕心裂肺地吐,酒肉、胆汁、鼻涕和眼泪都出来了。他让旷山先走。旷山走时跟他说,以后要碟,直接去他店里拿。
  敦煌在万泉河边上坐到后半夜才回地下室。三个研究生都睡着了,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简单洗了洗,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醒来时看到哲学博士在翻他昨夜随手扔在桌上的碟包,博士拿着一张毛片,对着包装纸上的丰乳肥臀直咽口水。
  “喜欢吗?”敦煌从床上坐起来,“喜欢就送给你。”
  博士吓了一跳,丢烫山芋似地丢进背包里,尴尬地笑笑,“不喜欢。”接着满怀幽怨地补充,“没地方看啊。”
  敦煌也想,有个影碟机就好了。博士对敦煌的一大包碟很感兴趣,敦煌解释说,认识一个卖碟的朋友,托付给他的,顺便帮着卖一点。那,你是卖盗版碟的了?哲学博士眼白又出来了。敦煌说算是吧。他不相信博士用他的大眼白能做出好学问来。
  敦煌认为给黄同学送《柏林苍穹下》的那天是他的好日子。黄同学那层楼住的都是中文系和艺术系的硕士生,周围宿舍的人都围过来挑碟。他喜欢这些真正的研究生们的慷慨,人手一台电脑,看碟方便,一买就是一堆,毛片也要。一个家伙写小说,没女朋友,但是小说里要有床上戏,就把不同民族和人种的毛片分别买了一张,观摩之用。除了预定的碟,敦煌在两个小时里卖掉了四十五张。但这样的大宗买卖可遇不可求,所以还得照旧到处跑。
  地下室条件差了点,不过还算便宜,用水用电都不要钱,敦煌也就懒得再折腾,打算先住着,等钱挣得差不多了再去找个单间,顺便把电视和影碟机也买上。很多碟要看。看了两本相关的书,对一般的艺术片都有兴趣了。一周住下来,敦煌接着交了下一周的住宿费。还是卖碟,早出晚归,偶尔跟几个呆子扯几句谎,冒充玩艺术的他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坐在万泉河边的剃头老师傅的大椅子上,剃了个光头。
  光头让他觉得体重减轻不少,路跑得也轻快,一天跑了四个地方,回到地下室已经晚上十一点。哲学博士劈头就问,见着我的手机没有?敦煌说没有。真没有?博士又问。敦煌担心他耳朵不好,就对着他摇摇头。
  “出鬼了!妈的出鬼了!”博士说。他手机丢了,昨晚睡觉前放在桌上,早上走得早,忘了拿,回来就不见了。“就四个人,还能有第九只手?”
  “鬼没出,人出了。”数学硕士面无表情地说,下巴拉得更长了。
  “一定是,”学英语的胖子表示肯定,“要不,报案吧。”
  敦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发现他们三个都在看他,他往后跳了一步,坚决支持报案。哲学博士打了110。他在电话里一遍遍重复,知人知面不知心。敦煌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屁话。他们四个被带到派出所隔离审问,审到他时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了。这之前他一直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对面两个女孩。她们也是来报案的,丢的是钱,像他们一样住集体宿舍。普通话里一半是外地口音,两个口音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都穿低领的小衣服,挺着白花花的大胸脯,说话的时候直往敦煌这边瞟。敦煌觉得半夜三更来这里,简直就是为了看那两个肉乎乎的姑娘。
  “哦,没看见,”警察有点累,点了一根烟,“听说你卖盗版光盘?那可是违法的。”
  “我就是帮个忙,回去就还给朋友。我要考博士,真的,北大艺术系的博士。”
  “哦。博士。”
  “对,博士。那手机我真没看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出鬼了。”
  “对,出鬼了,”敦煌放松了一点,“他们说,出现第九只手了。”
  警察笑起来,“你那盗版碟,小心点。我们要严打。”
  那天晚上只审出一堆文字,手机依然下落不明。在哲学博士的强烈要求下,警察还是说,今晚就算了吧,别弄得四邻不安,明天上午我们过去,就不信它飞了。你们四个,上午十点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凌晨五点敦煌突然醒了,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胖子和博士在打呼噜,瘦子偶尔凄厉地磨牙,一到夜晚,他的嘴里就像关了只老鼠。门外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敦煌看见放在桌上的碟包,知道自己醒来的原因了。他谨慎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几件多余的衣服塞进背包里,拎着包向外走,开门的时候顺手把洗漱用具也塞进去。他们还在睡。敦煌关上门,觉得不辞而别颇为可疑,就写了张纸条插在门把手上:偷手机烂手指,娶个老婆没屁眼。
  还有两天租期才到,敦煌管不了那么多,四十块钱就四十块钱吧,总比所有碟都被警察没收掉好。如果这些碟全被没收,他就相当于再次一穷二白地从里面出来。
  敦煌是当天第一个到三角地找租房信息的人。早上七点半,他按提供的联系方式给五个房东分别打了电话。第五个成功了。在蔚秀园,独立单间,每月四百块钱,外加水电费五十,一共四百五。这个单间在三角地所有小广告提供的信息里,差不多是最便宜的。房东是老太太,不到六十岁,打扮得还可以。自称退休之前曾是某单位的党委书记。敦煌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谁知道呢,没有人规定书记该长什么样。但她的口臭让敦煌很失望。比口臭更失望的是房子,他没想到所谓的单问就是他身后那间比他高不了一尺的小棚屋。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材料是单砖跑到顶,几块楼板盖顶,再上面是弄成一面坡的石棉瓦,以便雨水顺利地不流到屋里。如果说这也能叫房子,那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还有一个小书架,就没有了,有也摆不下。她分文不让。
  “我这可是单间,多安静。不是北大的学生我还不放心租呢。什么?不是?考研的也行,早晚还不是嘛。”
  单间。单间。敦煌这里拍拍那里打打,一不小心拽了灯绳,白灰粉刷过的墙壁四下生辉。他突然觉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有多好,他可以买电视,看碟,夜晚在北京有了一块可以安心放置身体的地方,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还有,他不想继续忍受房东的口臭。于是他说:“好吧。只有一个条件,房租一个月一个月付。我还在等着家里寄钱来。”
  “也行,押一付一。”
  押一付一敦煌懂,就是付这个月的,押着下个月的。她担心房客提前跑了,把值钱东西啥的也顺手捎了。敦煌想,就这两件破玩意儿,还当宝贝,送人都寒碜。他租下了,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挣的钱基本全光了。敦煌坐在床沿上感到了饥饿。

(09)

  

  
  安定了住处,就像扎下一点根,敦煌可以按部就班地展开生活了。卖碟赚钱。合适的时间里去探望一下保定。这之前最好能把七宝找到,他不想让保定失望。到哪去找是个问题。除了一个背影、七宝这个名字以及她那时候办假证,敦煌别无所知,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还在北京、继续做假证生意还好,否则,就是大海捞针也搞不清在哪个海里捞。这个保定,早点说多好,非等到要被警察带到别的地方才紧急托付。也怪自己,以为只要自由了,找一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没往细里问。敦煌初步的打算是,一边卖碟一边找,多往办假证的人群里凑。卖碟的时候就四处瞅,专拣年轻姑娘的背影和屁股看。他相信自己能把七宝从众多的屁股里认出来。
  那些天他看了无数的屁股,直看到两眼发花,闭上眼也觉得有两片肥硕的东西在眼前动。他根本没有能力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不好看的屁股各有各的不好看,而漂亮的屁股差不多总是一个样。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办假证的人打听过七宝,三分之一的人摇头。三分之一的人答非所问,说办证吗?另外的三分之一只是给他白眼和骂神经病!想一想敦煌也觉得挺滑稽,坚持不懈地见人就问,这多像是某个童话里的故事啊。
  但不问肯定一点头绪也不会有,问了也白问,白问也得问。敦煌基本上已经对这样当面打听失去信心,北京办假证的他*的那个多,集合起来肯定乌泱乌泱成千上万。为了不至于把寻找七宝这事做得百无聊赖,他把它当成卖碟之外与人交流的一种古怪的方式来看。卖碟结束,他就会没头没脑地问一句,您认识一个叫七宅的女孩吗?客人一听,惊讶地看看他,赶紧走了。敦煌就对人家的背影抱歉地笑笑。
  只要天气正常,每天都能赚到钱。缺碟了,他直接去旷山和朋友开的那家叫“寰宇”的碟店进货。不想再去打扰夏小容的生活。都这样了,继续你来我往,说好听点是相互温暖,难听点就是通奸。敦煌不在乎什么通奸不通奸,他担心夏小容。这女人心其实相当重。见了面欲罢不能,他穿上裤子利利索索走了人,她还不知道要在两个男人之间怎样煎熬。当断就断吧。他觉得夏小容也应该有此意。有一天她给他电话,开始还幽怨地质问,为什么这些天不去看她,几句话之后就软下来。敦煌说,刚从旷山那边拿了碟,然后说,你方便的时候我就过去。夏小容就沉默了,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什么时候方便。所以,敦煌悲壮地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是个男人就得先扛住。他们此后很少见面,连电话也几乎不通。
  “寰宇”在骚子营的一条巷子里,店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碟片海报。门左边是店名,门右边写着:绝对正版!货架上摆的大部分都是正版,做样子,盗版要穿过一个耳门,生意在里面做。敦煌第一次去,旷山把他介绍给合伙人周老板和两个店员,这是小容的干弟弟,好哥们,最低价给他。两个店员对电影都很精通,每拿一部片子都能解释出一大堆东西来,甚至拍摄时的花絮和八卦都了如指掌。敦煌及时表示了崇拜,两个店员说,崇拜啥,多看。
  搬到蔚秀园的第十三天,敦煌买了电视机和影碟机。影碟机是新的;电视机从旧货市场买的,七成新,两百块。效果很不错。那晚上他吃了两袋方便面,一口气看了四部电影。后半夜出来上厕所,一天的大风,呼啸着经过石棉瓦屋顶,尘沙迷了他的眼。他没去巷子头的公共厕所,在大门口的槐树底下撒了泡尿,赶紧回去。狗日的沙尘暴,半夜三更跑来了。
  次日上午,窗外有人兴奋地说话,土啊尘的。敦煌睡不下去,就起来了,出门看他们还在说。房东指着他脚下说,小伙子,看,土。敦煌看看脚下,一层细腻的黄土,跺一脚,溅起一团尘烟,再跺一脚又溅起一团尘烟。敦煌连跺了几十脚,周围尘土飞扬,老太太和邻居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别跺!别跺!呛死了!”敦煌停下来。“哪来的土?”他看到周围所有东西上都均匀地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沙尘暴?”现在风停了,太阳在天上,因为浮尘的原因看起来发白。黄天白日。
  “下土啦!”房东兴奋地说,“老天下土啦!”
  邻居们一样的兴奋。不管老人孩子,长这么大谁见过天上下土?反正敦煌没见过。他踹了一脚门前的槐树,一阵黄土飘飘悠悠落下来。真他*的下土了。敦煌也跟着兴奋。洗漱完了,收拾背包去卖碟。一路上东张西望,到处都是土,黄澄澄,灰扑扑,很多小孩都像他一样跺脚玩。有的地方清洁工还在扫大街,积到路边的黄土堆得老高。奇了怪了。怪不得假证办得好好的就进去了,年头不对啊。
  真正让敦煌觉得好玩的是在天桥上。他站在高处,看到眼前低矮的居民区和街道一夜之间变成了单纯的土黄色,如同冬天看见大雪覆盖世界。但和那感觉完全不同,落了土的房屋和街道看上去更像一片陈旧的废墟,安宁,死气沉沉。很难相信除了雪之外,还有东西能让世界变得单纯和平面起来,而且竟是如此颓败和荒凉。再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经过的行人,敦煌陡然生出一股破坏的欲望,他脱口大喊:
  “夏-小-容!”
  谁都不知道夏小容是谁,但都转过脸来看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敦煌对他们点头微笑,一阵窃喜,觉得这帮家伙愕然地大幅度扭转身子,使得眼前的世界多少动了起来。然后他看到路边停的一辆汽车上,谁在上面的黄土里写了六个字:狗日的沙尘暴。敦煌觉得这个有点意思,下了桥在后面加上三个字:当然是。写完了还不过瘾,又转到后备厢上写了五个字:不是我写的。
  写完继续走,看见一辆宝马停在路边,就上去写:狗日的宝马。连写了三辆车,什么牌子的车就狗日的什么。到第五辆车前,刚想写狗日的,忽然想起办假证时到处写小广告,用签字笔或者喷漆,行人能看见的地方就写:办证130……为什么不能给卖碟做个广告呢?敦煌顺手写下自己的电话:卖碟133……
  他为这个天才创意兴奋不已。一路写下去,见到车就写,车头没擦的写车头,车头擦过的就写车尾,直写到手指发麻,胳膊变酸,右手看上去就像黄土抟成的。有人看他也不管,只顾闷头写,写完就走。写到下午两点,粗算一下,不下三百辆。然后找了个小馆子犒劳自己。看吧,等着别人来找吧。卖光盘的同志们多年以后应该也会感谢他,是他真正开创了光盘的外卖业务。
  一顿饭没吃完,果然手机响了。敦煌兴高采烈地去接,对方说:“是卖碟的吗?”
  “是。小姐您好,需要哪部电影?”
  “有病啊你!”
  敦煌觉得不对劲儿,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小姐您好,我好像没有这部电影。”
  “你别装疯卖傻,我告诉你,别到处乱写乱画,爪子痒了到石头上磨去!”说完就挂了。
  敦煌很高兴,回骂道:“磨你奶奶的腿!”这种事办假证时常遇到。广告写在人家讨厌的位置,或者带背胶的小广告贴错地方,无聊的家伙就会打电话来撒气。敦煌高兴的原因是,广告的效果出来了。有人吐口水,一定也会有人送钱来。
  买单时手机又响了。是个小伙子,要买碟,也是在车上看到的广告。单位在长虹桥,敦煌就坐车过去了。到那里四点半,小伙子在五楼。几个办公室的同事都围过来,每个人对影视都在行。他们对影片的随口评论相当地道,后来敦煌离开,才发现那是专门搞文艺的单位。那一座楼全是搞文艺的。不是玩小说、诗歌、戏剧的,就是弄舞蹈、音乐、影视和出版的。小伙子说,一直有个卖碟的定期来,最近三个月不见了人影。敦煌说,那以后我定期来,想要什么碟可以提前打招呼。单位里的人对碟片的品相比较满意,这个敦煌还是有点自信的,虽说是盗版,他的碟盗得好。“盗”亦有道嘛。卖了三十一张。
  离开时敦煌问:“其他单位能去吗?”
  小伙子说:“没问题,直接上门就是了。原来那个就是直接上门推销。”
  敦煌高兴得快晕过去,真是天上掉了泡狗屎落他粪筐里了。十几层的楼,他只跑了两层,人家下班了。就这两层也卖了八十多张。八十多,啥概念啊,纯利润两三百块钱。
  上公交车前敦煌买了份报纸,吓一跳。报纸上说,昨夜北京下了三十万吨的土。他对三十万吨的唯一想法是,那能垒出多少个坟堆啊。报纸还说,这三十万吨土,一部分是北京自产自销的,北京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没风的时候都可能尘土飞扬;另一部分是从新疆、内蒙古和大沙漠里刮来的。想想风这东西真他妈伟大,硬挺着把一粒粒尘埃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大工程啊。还有一个耳目一新的消息,新疆某列火车遭遇沙尘暴,一侧的车窗玻璃全被击碎,乘客只好一边站俩人,拿被褥堵住窗口,千里迢迢地与天斗与地斗。敦煌估计,这种事可能一点乐趣也不会有。但对这些消息,敦煌莫名地兴奋,很想找个人说一说。找谁呢?除了七宝好像没别人了。七宝,七宝呢,你在哪里?

(10)

  
  又去一趟长虹桥,卖了一堆碟。下午回来就得进货。敦煌来“寰宇”的频率让旷山吃惊,一个人零散地卖,生意竞能如此之好。敦煌说,就一条:拚命。书面语是:敬业。
  他每次进货回来,都要抽样把碟片在机子里试一下,以免客人买了放不出来。进货时,同样的盗版碟挑质量最好的,少赚一点无所谓,信誉要保证。这是他办假证积累的经验,回头客很重要。他们满意了,会主动替你做广告。然后就是送货及时。敦煌从汽车广告里尝到了甜头,买了几盒带背胶的口取纸,写上小广告,逮着机会就在闲人出没的地方贴。铺开来效果就显著了,经常有人电话订购。私人订购量都不大,有时候只要一部两部,敦煌也尽量送货上门,再游说一番,又可能多卖出几部。有个女孩不吃他这套,每次只一两张,绝不会多,而且只要暴力和恐怖片。
  她住在知春里,敦煌过去要穿过大半个中关村。要命的是,从蔚秀园到知春里公交车不好坐,要么转,要么下车再走一大截。第一次去花了敦煌近一个小时。她住那小区最里的一栋楼,最高层。女孩挺漂亮,就是喜欢板着脸,跟刖人欠她钱似的,经常叼着细长的女士烟,吸烟的动作有时候颓废不振,有时候咬牙切齿。她的烦躁和焦虑显而易见。不让敦煌进门,从防盗门的铁栅栏间交货。透过防盗门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惊人的豪华,起码把敦煌给吓着了。他只在电视和电影里看过如此的排场。所以敦煌不理解,都天上人间的日子了,还苦大仇深的。有一回送碟,敦煌忍不住问她,为啥老看暴力和恐怖片?文艺片、爱情片,经典的获奖影片都可以看看嘛。他没说完,女孩就烦了,有完没完?爱卖不卖!把刚点上的香烟都扔地毯上了。地毯发出了怪异的焦味。
  “对不起,我就随口说说,”敦煌转身要走,“地毯烧了。”
  女孩说:“我知道!”
  敦煌气鼓鼓地下了楼。拽什么拽,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发火啊。敦煌决定下次不要这个外卖了,一次一两张碟,赚几块钱都送给公交车了,还惹一身刺。但下次女孩打电话要碟,敦煌又送过去了。一个小丫头,跟她计较什么呢。还有就是,他对女孩的状况隐隐有点好奇,也有点担忧,他从没看见过她房间里有别人。这无论如何有点不正常。也许看点其他片子对她有好处。敦煌交货时就多了一个心眼,不去推荐,只聊天,随口说,你们这个小区跟某部电影的小区很像,那电影看得我眼泪稀哩哗啦往下掉,女孩子要看,起码得准备一条毛巾被。或者是,对不起,路上堵车,出租车追警车的尾了,有意思吧。这情节好像某部电影有过,你看过吗,那电影简直像圣经一样感人肺腑。这后一句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那女孩开始还一脸的嘲讽,像看马戏一样。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敦煌的小把戏。几次以后态度好转一点,不那么焦躁了,烟抽得也淑女了一点。但依然不主动去打听那部电影。敦煌有了成就感,决定继续说下去,他相信总有一天那女孩会接受暴力和恐怖片之外的电影。
  因为女孩几乎隔一两天要一次碟,敦煌不得不考虑买一辆自行车。他的生活也需要。早上在北大三角地贴了求购二手车的启事,中午就有人要求面谈。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文质彬彬。他带着敦煌在图书馆、教室和宿舍楼前转,一排排自行车看过去,问敦煌哪种车子比较合适。敦煌觉得一辆六成新的山地车看着更舒服,又怕买不起。西装说,没问题,价钱好商量,就这样的?
  “差一点的也行。”
  傍晚敦煌到北大西门外取货,那家伙已经等在石狮子旁边了,戴墨镜,屁股底下那辆车越看越觉得眼熟。敦煌就纳闷,跟中午那辆怎么这么像?“什么叫像?就是。”西装嘿嘿地笑,“当然锁不一样,刚装上的。”敦煌看车锁,果然变了,中午车上还挂着两把上好的链锁,现在只有一个最简单的那种插锁。“这样不行吧?”敦煌说,“认出来就麻烦了。”
  “操,全中国这种车子多了去了,怎么认?”西装说,“怕认?好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嘎吱嘎吱对着横梁一阵刮,油漆落了一地。敦煌还犹豫。西装说:“操,你这人,搞一辆破车都这么磨叽,找不到老婆吧?找到也早晚要被甩。不要我可扔了。”
  最后八十块钱成交。敦煌骑上车子,感觉相当不错,有车阶级就他妈爽。西装分手时嘱咐他,回去最好加把好锁,这种车子最不安全。又给了他一张名片,以后有哥们想要自行车,一个电话就成。名片上的头衔是:张先生,“二手”自行车店总经理。敦煌觉得这名片颇具收藏价值。世界已经疯了,这就是见证。他喜欢那辆二手山地车,跨上车顿时觉得生活充满激情。他*的捷安特山地车。
  他骑着这辆车去给知春里的女孩送碟片,越发觉得应该把她从暴力和恐怖片的世界里拯救出来。敦煌甚至想,看看我该死、毛片也不错啊,至少能学点生活常识,打打杀杀午夜凶铃有啥意思呢。女孩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但还是有所改观。接碟时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地穿着睡衣,而是稍微正式了一点,头发也出现了梳理过的痕迹。那天敦煌跟她说,你骑过捷安特山地车吗?感觉真他妈好。我刚买了一辆,来你家的路上。我可以把车子借给你骑骑。
  最后这个“借给你骑骑”终于让她笑了一下,准确说是笑了一半。当她发现自己在笑,果断地把另一半扼杀了。“谢谢,”她说,“再见。”开始关门。
  敦煌赶紧说:“你看过《偷自行车的人》没有?拍得非常好!”
  他出了楼道,自行车不见了。他明明记得放在楼底下的,插在两辆自行车之间,那两辆自行车还在,都是破车。敦煌楼前楼后找了好几圈,连个影都没有。完了,被偷了。敦煌一下子想起西装。他调出西装的电话打过去。
  “你好,你朋友也想买一辆?”
  “他们都开轿车。”敦煌说,“我的自行车丢了!”
  “你的意思是,还想再搞一辆?”
  “去你妈的,我的车丢了!”
  “车丢了找警察,找我有屁用!”
  “只有你认识那辆车!”
  “操,你丫脑子进了水是不是?只搞认识的车子,我他*的喝西北风去啊?”
  “那我车子怎么会被偷?”
  “问小偷去!问你的锁去!”西装在那头也挺来火,“你以为我三包啊,神经病!”
  敦煌不吭声了。他忘了给他的捷安特山地车加一把好锁。他觉得车子白天靠在身边,晚上锁在院子里,不可能丢,就没买锁。
  西装说:“谁让你舍不得那几个钱?就那种插锁,别说小偷,随便抓个小孩,一伸手也拽下来了。活该!我一点都不同情你!要不,再给你搞一辆?五折?”
  敦煌说:“去你妈的!”沉痛地挂了电话。越想越气,最后决定,要什么鸟自行车,自行车没发明之前人类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跑,不信两条腿也能被偷去。
  真就跑步去了知春里。敦煌发现跑起来速度并不比自行车慢多少。他一路跑得意气风发,闯了三次红灯,两辆车为他紧急刹车,很多人盯着他看。在拥挤繁华的中关村,很难看到狂跑不止的疯子。他把《杀死比尔》和《暴力街区》从防盗门里递进去。女孩穿着裙子,披一条火红的披肩。她想看一下《偷自行车的人》。
  “没有偷自行车的人,”敦煌开了个玩笑,“只有自行车被偷的人。”
  “你的车子被偷了?”
  “嗯,前天在你楼下被偷的。”
  “多少钱?我赔你。”
  “八十,二手的。”
  “八十?还捷安特?”女孩终于笑出了声,从旁边桌子上拿起钱包,掏出五张一百的要给敦煌。“骗人!哪有这么便宜的捷安特。”
  敦煌当然不会要。此后,三公里之内他基本上都是跑步送碟。念书的时候他长跑不错,多少年不动,开始跑还有点不适应,跑了几次感觉就上来了,觉得运动的确是种乐趣。下一次给女孩送了两部碟,外加《偷自行车的人》,还是跑着去。女孩还要赔他钱,再不要就赔他辆捷安特了。敦煌说千万别,我现在跑得正高兴,别放我的气,再不锻炼这一百四十斤就该废掉了。

                          (11)

 
  
  那天他从知春里回来,刚到魏公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男人压低声音问,看到你的广告了,有光盘么?毛的。敦煌犹豫一下说,要多少?那人说,越多越好。在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门,穿灰色夹克,红领带。
  敦煌坐车过去,看见灰夹克坐在北航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你要碟?灰夹克点点头,找个没人的地方说。他们在僻静的街道拐角停下来,敦煌从背包的夹层里拿出三张毛片。还有呢?敦煌把背包放到脚前,又拿出十来张,都在这了。灰夹克看了看敞开口的背包,不少碟啊,三级的有么?敦煌从一大堆碟里准确地抓出五张来。他带的不多,三级并不好卖。灰夹克翻看碟片包装纸时一条腿不停地抖,一张张都看遍了,突然说:
  “我是警察!”
  敦煌一愣,马上笑了笑,说:“大哥,别吓我,我胆小。”
  “不信?”灰夹克左手从兜里掏出个证件,迅速打开,果然是警察;与此同时右手已经抓住了背包的一根带子。“所有碟没收!”
  敦煌指着地上说:“你的钱?”灰夹克低头去看,敦煌一把抓过背包,拖着就跑。灰夹克上了当,想用另一只手去抓包,已经晚了。那根带子被他扯断然后脱了手。他喊站住!敦煌拚命地跑,背包口张着,一路往外掉了好几张碟片。幸亏跑得快。灰夹克追了不到五十米就停下了。敦煌一口气跑到中科院门口才停下,逃跑中间结结巴巴拉上了背包链。他没看见灰夹克跟上来,才一屁股坐到马路边上。腿肚子直哆嗦,吓得转筋了。海淀桥那次记忆犹新。
  还好,这回逃掉了。
  整整一天敦煌都没缓过劲儿来,妈的,出门撞见鬼。碟卖得三心二意,猛不丁就张皇四顾,担心警察冲过来。损失了不到三十张碟,够他心疼的了。后遗症不仅是下意识就要警觉一下,手机响一声都让他惊心。第一个打来的是旷山,用的是别人的手机,告诉他要的《漂流欲室》已经到货,随时可以拿。因为号码不熟,敦煌犹豫半天才接。第二个电话还是陌生的号,敦煌咬咬牙接了。对方张嘴就说:
  “喂,乌鸦吗?你、r是不是又钻李小红裤裆里出不来了?半年没见你了!”
  敦煌松了口气,“对不起,你打错了。”
  “老子会打错?你那鸟腔烧成灰我都听得出来,丫还装。”
  “我再说一遍,你丫打错了!”
  “啊?真不是?”
  “是你妈个头啊!”敦煌就挂了。对方又拨过来,一直响,敦煌只好又接。
  对方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你知道乌鸦的电话吗?朋友给我你的号码。”
  “找乌鸦到故宫去,我只认识喜鹊。”
  骂完人敦煌舒服了一点,准备专心卖碟,天黑了。于是忍不住又开始骂灰夹克,一路都在说,狗屎警察,狗屎警察。快到海淀时,脑袋里一亮,想起灰夹克拿的那个证件,老觉得哪地方有问题。他转着脖子找毛病,想起来了:灰夹克的证件上,落款的最后一个字挤在边线上。正常的落款不可能设计得如此局促。挤在边线上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保定接过一单这样的生意,敦煌陪他一起去取货。当时保定还问了一句,落款是不是有点问题?制作的家伙说,都这样,做公安局的假,得留点破绽,给自己一条后路,就像假钞,细微处总有点明显的区别。那家伙还大义凛然地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职业道德。
  敦煌又仔细回忆了灰夹克的证件,绝对有问题。心情立马好起来,狗日的,造假造到老子头上了。他连着对找乌鸦的那家伙的气也消了。谁知道是不是找错人了,说不准是无聊的骚扰电话。这么一想,脑袋里又一道光,为什么不能照葫芦画瓢,打电话找七宝呢?敦煌忍不住夸奖自己的智商,人要聪明起来,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转身往回走,到人行道上、公交车站牌上、灯箱广告上包括垃圾筒上找办假证的小广告,那些广告上写着:办证,上网,发票,然后是手机号码。敦煌见一张撕一张,回到小屋里开始照着搜集来的号码一个个打过去。是女人接,敦煌就说:“是七宝吗?我是乌鸦啊。”
  对方就回答:“不是。打错了。”
  敦煌就再问:“不会吧,朋友给我的这号码。那你认识七宝吗?”
  “不认识。没听过。”
  “哦,对不起,打扰了。”
  是男人接,敦煌就说:“你好,我是乌鸦啊,最近见到七宝了吗?”
  对方说:“乌鸦是谁?我不认识你。七宝我也没听过。”
  敦煌就说:“哦,对不起,打错了。谢谢。”
  对方南腔北调,带着夹生的京腔。态度好的,咕哝一声挂电话;碰上正吃火药的,那就自认倒霉,忍几句骂。二十二个号码打完一无所获。敦煌没有失望,这应该是寻找七宝的最好办法,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七宝还办假证,总会找到。若改了行,那没辙,保定那里倒容易交代了。要操心的就是搜集小广告,他贴自己的一边撕别人的。
  七天内打了不下三百个电话。他不指望七宝就是那三百分之一,但三百个里哪怕有一个人认识七宝,事就成了。但七宝还是遥遥无期。敦煌看着抽屉里一堆用过的手机充值卡,咬咬牙继续打,就当给保定买二锅头喝了。一天下午,敦煌在航天桥附近卖碟,在天桥上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边走边弯腰,弯一下腰就在地上贴一张小广告。他跟上去看,那是个新号码,就揭下一张开始打。半天对方才接,是个女声:“乌鸦?没听过。”
  “你认识七宝吗?”
  “你到底是谁?”
  “那你到底认不认识七宝?”
  “认识。”
  “太好了。我是敦煌,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你他*的到底是谁?”
  “敦煌,敦煌啊。保定让我来找七宝的。”
  “哦,早说啊。我就是。”
  她住在附近的花园村,刚睡醒。敦煌约了她一起吃晚饭。敦煌坐在天桥下抽烟等她,兴奋地直搓手。终于他*的找到了,对保定的歉疚可以减少一点了。有人从后面拍了他肩膀,敦煌转脸看见一个个头不错又比较丰满的女人,挺年轻,挺漂亮,还是烫成小卷卷的长头发,上面一件对襟小毛衣,外面是件象征性的罩衫,底下是条裙子。领口开得很低,看得见幽深的乳沟。他不敢肯定这样的女人是不是也可以称为女孩。敦煌绕半圈转到她身后,没错,背影和屁股摆在那里。七宝说,干吗?敦煌说,请你吃饭哪,保定特地交待,把你照顾好。
  “他人呢?还说请我去看长城的。”
  “你不知道?在里边。我也刚出来不久。”
  “操,我说呢。有烟么?”
  敦煌给她点上一根烟。“你也抽烟?”
  “烟都不抽,还不无聊死。”七宝说,“今天就够无聊的,没生意,盯着电视就睡着了。”
  “没生意还雇小孩给你贴广告?”
  “你看见了?总不能我去贴,笑也被人笑死。包里什么宝贝?”
  “光盘。我卖碟。”
  他们进了一家不大的川菜馆。敦煌翻开菜单吓一跳,贵得离谱,一份宫爆鸡丁都要十八块,简直不要脸。敦煌把菜单推给七宝,狠狠心说,你来。七宝说,这家不错,朋友一请客我就提议来这里。七宝点了水煮鱼、鸡丝荞麦面、东坡肘子、青菜钵和四川泡菜。敦煌想,就当又遇到两次假警察吧。七宝说,怎么卖起盗版碟了?这活儿不干了?
  “刚开始找不到门路,临时卖卖碟。现在觉得这也挺好,没事看看电影。”
  “进去一次进出个文化人了,”七宝说,“你们一块进去的?”
  “嗯。其实,保定是因为我进去的。”
  “这种屁话就不要说了。干这行,说到底都是为自己进去的。”
  敦煌对她感激地笑笑。“你多大了?”
  “不知道女人年龄不能问啊。猜。”
  “二十二。”
  “你比保定那狗日的还会说话。”七宝又要了一根烟,“二十三。都记不清他长啥样了。”
  “他记得你呢。”
  “操,记得我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记不记得我?”七宝两嘴角上翘,笑起来,“说正经的,菜的味道不错吧?”
  饭后,敦煌去了七宝的住处认认门。与人合租的两室一厅,七宝住一间,另外一间还有一个女孩。房间不大,摆弄得不错,一张席梦思,电视、影碟机、音响,还铺了一小块地毯。被子没叠。“有点乱,别往床上看啊,”七宝说。敦煌喜欢七宝的爽快。他捏着指头数一下,觉得七宝完全符合保定的胃口,怪不得放心不下。七宝给他冲了杯速溶咖啡。咖啡的香味混杂在女人房间的味里,敦煌有点犯晕。“房租不低吧?”他问。
  “还行。一个人在北京,只能自个心疼自个了。”
  还是女人会过日子。自己倒小气了,不小气怎么办,还指望挣钱把保定赎出来。
  一杯咖啡没喝完,有人打电话找七宝。七宝看看敦煌,敦煌说,没事,我也得回去了,还要拿货。七宝就在电话里说,好吧,一会儿到。敦煌让她想看碟就随便挑,七宝挑了五张。

                        (12)

 
  
  两天后他们又见了一次。七宝请客。她把碟片还给敦煌,另挑了五部别的。都在北京混,很容易谈得来。敦煌开玩笑说,保定托我照顾你,有什么体力活需要我干吗?七宝说,你也就能干点体力活了,不过现在还轮不到你。敦煌说,我等啊,轮着了一个招呼就到。七宝伸手在他脸上左右各拍一下,小心保定出来扁你。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下一次见面是七宝来海淀交货,顺便给敦煌送碟。傍晚,敦煌从外面刚回来,北大的黄同学要新旧两个版本的《小城之春》,他在小屋里等他的电话。百无聊赖正看一张日本的毛片,七宝打他手机,人已经到了北大西门。敦煌赶紧关了影碟机出来接她。屋太小,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坐床上,挤得腿碰腿。敦煌不太自在,七宝穿裙子,虽是长筒袜,碰着一下还是觉得靠到了她皮肤,越发找不到话题来说,就让她再挑碟片带回去看。这时黄同学电话到了,让他把碟片送过去。
  大半个小时后,敦煌回到小屋。他推开门,七宝叫了一声,赶紧摁遥控器,满脸涨红。敦煌看见电视屏幕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静止地缠在一起。七宝摁错了键,正暂停。七宝很窘迫,一把甩掉了遥控器。敦煌觉得有责任消除她的尴尬,就从地上捡起遥控器,说:
  “看看毛片有什么?大惊小怪!我刚才看的那个嘛,要不我们一起看?”
  “去,谁跟你一起看!”
  “不看别后悔,老了想看都没劲看了。”
  敦煌大大咧咧在七宝边上坐下,摁了播放键。之前七宝调成了静音。敦煌一不做二不休,让声音也出来。七宝坐着不动,谁也不说话,直挺挺地看着屏幕,不看都不行,脖子不能打弯似的。那对男女动作流畅,声音起伏有致。暧昧的声音充满小屋。两个人像两块僵硬的大理石坐在床沿上,慢慢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敦煌动了一下,七宝也动了一下,两个人的膝盖碰到了一起。心都悬着,膝盖没有收回,好像那只膝盖与他们无关。然后两人莫名其妙地侧过脸,看见了对方冒火的眼睛和脸,七宝一把抱住了敦煌。
  七宝说:“敦煌。敦煌。”
  敦煌说:“七宝。七宝。”
  就乱了。跟屏幕上的男女一样乱。七宝脱衣服的速度让敦煌吃惊,七宝的表现更让他吃惊。完全可以用狂野来形容。他从夏小容那里得到的经验根本用不上,太安静,太本分,总是慢半拍,跟不上。七宝那才叫肉搏。她在他身上时,敦煌觉得那就是半空挂下来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他都忘了自己还要干什么。后来河流回到平坦的大地上,敦煌趴在上面,多么柔软丰饶。敦煌恍惚了几秒钟,觉得身下是一张宽阔的水床。
  屏幕上的搏斗也结束了,出现一片单纯的、死亡一样安静的蓝。七宝拍拍他的脸说:“你真年轻。”这叫他*的什么话。“我打了二三四百个电话才找到你,”敦煌说。
  “三四百个电话就为了这个?”七宝笑起来,笑得都有点不要脸了。
  敦煌翻下身来,“保定让我照顾你。”
  “你他妈别提他好不好!我又没卖给他,不就睡一觉吗,有什么?他凭什么让你照顾我!”七宝坐起来要穿衣服。
  “要走?”敦煌也坐起来,把衣服从床下捡起来递给七宝,“我送你。”
  “赶我走?”七宝说,一把将衣服甩回床下。“我还不走了,今晚就住这儿了!”
  七宝说到做到。和敦煌出去吃了晚饭,又一起回来了。两人看了一部周星驰的老片子《九品芝麻官》,上了床忍不住又乱了。夜深人静,两个人躺在一起,七宝抱着敦煌。七宝说:“抱着你真实在。”
  “现在瘦了,胖的时候抱着更实在。”
  “贫嘴!我是说,抱着你有种落了地的感觉。有时候一个人孤单了,想哭都哭不出来。”
  “找个人嫁了不就完了。”
  “你以为嫁人就容易啊。”
  “难么?实在没人要,我就委屈一下吧。”
  “做你的大头梦!钱呢?跟着你吃沙尘暴啊。”
  他们不再说话,抱着睡了。敦煌梦见夏小容在天桥上喊他的名字,就像那天他在天桥上一样。夏小容喊得泪流满面,然后像一件旧衣裳,从桥上飘飘而下。敦煌就醒了,一身汗。七宝把脑袋放在他的胳肢窝里,睡得正甜,嘴还吧嗒吧嗒地响。这个做梦都在吃东西的七宝才像二十三岁。敦煌抱紧了七宝,像她说的那样,此刻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敦煌尽量不去想保定。进货。卖碟。想七宝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七宝要过来,他就提前在小屋等着;七宝让他过去,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坐车或者跑步去见她。他的生活比较规律,七宝不一样,办假证没法规律,她朋友也多,常常会一起闹腾,那就更没个点了,有时候半夜十二点还在外面。敦煌劝过她,一个女孩子,回去太迟不安全。七宝说,死了最好。
  敦煌正在给碟片分类。他说:“怎么说话呢?要被流氓劫了怎么办?”
  “你说的是劫钱还是劫色?”
  “你说呢?”
  “要钱没有。要色嘛,正好,我正想看看哪个比你更厉害。”
  “你他妈成心气死老子!”
  七宝专心致志地涂黑色指甲油,头都不抬。“你这样人,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别人不气你,你迟早也被自己气死。”
  敦煌觉得她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我他*的才二十五岁啊。恨完自己了又忍不住说:“说正经的,要不,一起租个房子吧。你也别办假证了,最近风声好像有点紧。”
  “别,千万别,”七宝脚都跷起来了,“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我一点都不想管别人,也不想别人把我系在裤腰带上。”
  “你看你那环境,那女孩的叫声简直惨不忍睹。”敦煌说的是她的室友。有天傍晚,七宝说同屋今晚不回来了,让敦煌过去。敦煌就去了,半夜里那女孩又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男人。然后就大呼小叫,好像带回了十个八个男人。弄得敦煌一夜没睡好。
  “你这人,人家高兴了喊两声有什么!都跟你似的,喜欢闷头大发财。”
  敦煌憋了憋不吭声,看七宝对着脚趾精耕细作。“不是关心你么,好歹是我女朋友。”
  “嘁,稀罕!”
  一点办法都没有。
  继续分碟。《偷自行车的人》在手里晃了一下,敦煌想起知春里的那个女孩。好多天没有她的电话了。最后一次电话是在拿到《偷自行车的人》的第三天,她说,看完了,再要一部暴力一部恐怖的,顺便带两部别的片子,《偷自行车的人》那样的。敦煌想问她《偷自行车的人》感觉如何?她说有客人来了,抽空再说。就再也没有打过来。敦煌算了算,十七天。不正常啊。他给那女孩拨过去,没人接。他决定去看看,七宝听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吵着要去,看着他。一听要跑着过去,又叫,要穿过一个中关村呢,没病吧?坐不起车我可以请你。敦煌说,不去拉倒。七宝嘟囔半天,好吧,就当同甘共苦了。他们出了门就开始跑。跑到太平洋电脑城七宝就不行了,赖赖巴巴过了中关村桥,一屁股坐到路边,死活不动了,非要打车,理由也是同甘共苦。七宝在车上说,你疯了。
  他们在楼下按门铃,没人答话。敦煌不死心,终于等到有人进门,他们跟着进去。一直爬到顶楼,看见门上两道又大又白的封条。他想透过猫眼往里看,猫眼正好被封住了。他们下了楼,碰到一个楼下的大妈,就问她顶楼的房间为什么被封了?大妈摇摇头。又问一个路过楼前的人,更不知道。七宝说,这么关心,有情况吧?
  “我就是想知道她看过碟觉得怎么样。”
  “《偷自行车的人》?这么简单?”
  “想复杂也复杂不了。”敦煌说,“哪一天我突然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会怎么想?”
  “你这王八蛋,一定跟哪个女人私奔了!”
  “你就不难过?”
  “难过有屁用!谁知道你为什么失踪,要是好事呢?那女孩家被封了,说不定因为别的人。比如说,她是贪官的二奶啦,有钱人的小妾啦,好日子大把大把的都过腻了。”
  “会不会是抑郁症、幽闭症什么的,然后出事了?”
  “幽闭症你都懂啊,真有学问。没准是因为钱多花不完才抑郁幽闭的呢。”
  “那倒也是。”敦煌站起来,看了一眼最顶上的窗户,半天才说,“你就不能往好处上想想?又是二奶又是小妾的。”
  “二奶怎么了?小妾怎么了?多少人想做还没机会呢。”
  这个问题争下去会没完没了,敦煌没理她,觉得这丫头才没心没肺。七宝看敦煌不理自己,也不理他,有什么了不起。两人打车回蔚秀园,快到硅谷,七宝说,我要喝酸奶!敦煌说,好吧。让师傅把车直接开到超市门口。两人就算和好了。

     (13) 
  
  那夜里,敦煌又做了和上次类似的梦,夏小容喊着他的名字从天桥上飘下来。他在梦里看得非常清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慢得他怎么也抓不住。夏小容快落到地上时,变成了知春里那女孩的脸。醒来敦煌有种莫名的恐惧,他向来不迷信,但知春里的封条让他有恍惚无常之感。这梦有点蹊跷。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给夏小容打了电话。管不了那么多了。
  夏小容的声音开始有点生,很快就正常了。有事吗?夏小容说,把主动权一下子推到他这里。敦煌期期艾艾半天,我就是想告诉你,七宝找到了。
  “找到了?太好了。”夏小容说,“太好了。你一定要带给我看看,今天就看。”
  敦煌决定在“古老大”火锅店请客。还是上次那张桌子。夏小容和旷山一进来就看见他们,七宝的好模样让夏小容心里一惊。夏小容说:“敦煌,这就是七宝吧。真年轻。”
  七宝说:“小容姐好,敦煌总在我面前夸你。”
  “他夸我?”夏小容笑笑,“一把年纪,老姐姐了。”
  敦煌说:“老什么!”
  七宝也说:“小容姐端庄娴静,正是男人最喜欢的成熟时候,也说老,哪跟哪呀。”
  夏小容说:“他都不想要我了,还不老?”
  七宝对旷山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吃着碗里看锅里。”
  旷山摆摆手,“没有,绝对没有。人家锅里的,想看也看不着啊。”
  敦煌点了鸳鸯火锅、两份冬瓜、两份平菇。剩下的他们点。热气腾腾把敦煌和夏小容他们那边隔开来,尽管都觉得不说话也挺安全,还是主动找话,生怕冷了场。敦煌找旷山说卖碟,夏小容关心七宝在北京的生活,相互又讨论化妆品和零食问题,反而比他们预想中的热烈很多。只是吃到后半截,旷山提前离开,最近几天忙着店里盘点。过一会儿,七宝出去接了个电话,朋友生日,坚持让她过去。敦煌有点恼火,关键时候掉链子。桌子空了一半。
  “再叫两瓶酒?”夏小容说,“一转眼就记不起你喝酒的样子了。”
  敦煌就沉默着一杯一杯喝给她看,一直喝到十一点,然后把她送到楼下。夏小容说,上来喝杯水?这几天晚上他都在店里。敦煌就上去了。房间里的碟少了,白条筐好几个摞在一起。夏小容说,都拿回店里了,一起盘。敦煌嗯嗯点着头,觉得有点晕。一个人喝酒不吭声就会这样。
  “七宝其不错,”夏小容说。
  “谢谢。”敦煌看着她。夏小容把脸转到一边,看见了热水瓶,“还说给你倒水呢。”就拿敦煌前些天一直用的杯子,加了很多茶叶倒上水。“喝点浓茶,解酒。”水递过来,敦煌接过的却是夏小容的手。夏小容说,敦煌敦煌。杯子掉下来,人被拽到他怀里。
  “我梦见你从天桥上跳下来,”他说,“像一块布。就吓醒了。”
  夏小容声音低下去,“我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死?”然后把敦煌的头揽在胸前。敦煌觉得更晕了,头脑嗡嗡地响,顺手把她歪倒在床上。这地方实在太小了。
  夏小容说:“不能敦煌,我有了——”
  “我也有!”敦煌说。
  他把嘴巴和舌头放在夏小容的下巴和脖子之间。这是夏小容最软弱的地方。夏小容的反抗只在喉咙里,听起来像哭,慢慢地手脚就摊开了,然后开始收缩和颤抖。敦煌已经到了她的身体里,这时候夏小容反而没声音了。她从来都是在地上流淌,永远也不会像七宝那样挂到空中去。夏小容把枕巾塞进嘴里时,敦煌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了。一边工作一边打开床头柜,尾声到来之前必须戴上安全设备。这是他们的习惯。夏小容拿出枕巾,说:
  “没必要,我有了。前两天刚发现。”
  敦煌停在那里,头脑里闪过“旷夏”两个字。血液从身体中间的某个部位开始退潮,像一杯水在迅速减少。那地方逐渐失去知觉,一点点失去形状和体积,最后像一缕烟从夏小容的身体里飘出来。夜车经过窗外的声音。哪个地方有一声暴响,楼下停的几辆汽车同时报警。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夜安静得像闹钟里的时间,只有嘀嗒嘀嗒大脑转动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下不了手。”
  “然后结婚,生孩子,留在北京?”
  “到哪天算哪天吧。在这儿,只有它是我自己的。”
  敦煌一下子想到那些卖碟、办假证的女人,孩子背着、抱着,当众敞开怀奶孩子,她们说,要光盘吗?办证吗?夏小容穿上衣服去卫生间,上衣斜在肩膀上,背影一片荒凉。敦煌觉得她不是去卫生间,而是去大街上,孩子出现在她背上和怀里,然后坐到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撩起上衣,用一只白胖的大乳房止住一个叫旷夏的孩子的哭声。敦煌点了根烟。夏小容从卫生间里出来,衣服已经弄整齐,头发也梳理过了,她说,别抽了吧,对孩子不好。敦煌顺从地掐掉,觉得未必就如他想的那么坏,也许她整天端庄地坐在“寰宇”音像店里,对每一个到来的客人微笑,然后优雅地数钱。谁知道呢。
  敦煌离开的理由是,出来抽根烟,瘾上来了。再也没有回去。在楼底下他抬头看上面的窗户,大部分是黑的,有亮的窗口始终没有谁的脑袋伸出来。敦煌想,这样好。这样最好。

                         (14)

 
  
  春天终于真正来了。但是北京的春天一向短得打个哈欠就过去,不定明天就一下子二十七八度,让你脱衣服都来不及。敦煌和七宝的新鲜劲也过去了,开始为生活跑,各干各的事,往来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七宝还是不答应和他住到一起,她说别再逼我啊,再逼就散伙。所以敦煌还住在蔚秀园的小屋里,也挺好,半夜里撒尿在槐树底下就能解决。七宝有小屋的钥匙,闲得无聊敦煌不在她也会过来,买点小零食,看着碟等敦煌。有时候她会给敦煌洗洗衣服。女孩子用水就是费,房东看见了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哆嗦,因为水电费是和房租算在一起的。又不好直接挑明,就拐弯抹角说:
  “哎呀,两件衣服洗这么久,我还以为十件八件呢。”
  七宝一听就明白。她当初来北京,租的房子还不如这个,房东整天让她换十五瓦的灯泡,跟她说,别相信电饭煲能做出什么好吃的米饭,姑娘,还是煤球炉好,买个煤球炉吧。七宝坚持不换不买,半年就被房东赶走了。七宝想,个老东西,抠门都抠到水里了,就说:
  “大妈您不知道,敦煌是个苦孩子,就这两身衣服换着穿,脏得跟铁匠似的,不花点工夫哪洗得干净。床单被罩啥的,更得好好洗。”
  还有床单被罩,房东心疼得差点昏过去,照这么洗下去,水管里流出来一条长江也不够用。水表还不转坏了。房东说:“敦煌真啊有福气,找到你这么个女朋友。”
  “大妈您过奖了。”七宝暗暗得意,“我也就会洗洗衣服。这活儿简单,只要水用到了,就能做好。”
  七宝一走,房东就在院子里直转圈,想着该怎样涨房租。她又去看了趟水表,回来小屋里的灯就亮了。她推门进去,看见满床的碟片。这是什么?她指着床上。敦煌说,电影。不,是光盘,盗版光盘。哪来的?买的。买这么多于什么?卖的。哦,你是卖盗版光盘的,房东说,手指着敦煌,原来你在干违法的事情!
  “大妈,这也叫违法啊?”敦煌说,“满大街都是。音像店都在卖。”
  “盗版的就是违法,我是书记,你骗不了我!你还骗我说是考研的!”
  “我可没说,那是您自己说的。”
  “我说的?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敦煌懒得跟她吵,开始收拾碟片,“大妈,想说什么您就说吧。”
  房东说:“那好,我就直说。我不能留一个卖盗版光盘的住在自己家里,一个月才四百五十块钱!被警察知道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怎么说也是个书记!”
  “您想加多少?”
  “一百。”
  敦煌拍拍墙皮,“大妈,我租期还没到您就加价,没道理吧。还有,趁这会儿天还没黑透,您可以到外边好好打量一下这小屋,还觉得值这价,您就回来收钱。”
  房东到底当过书记,立马改变策略,“钱不钱我不在乎,我在乎自己名声。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留一个违法分子在家里。你觉得贵,可以不租,在北大、中关村这里,还愁房子租不出去?我没听说过。”
  “您还指望学生来租?北大的公寓楼新盖了一座又一座,他们早住上高楼了,一年才一千零二十块钱!万柳那儿的学生公寓,原来挤不进去,现在都空着往里灌风呢。算了,我也不跟您争,加五十,租就租,不租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房东说考虑考虑,一会儿就过来敲门,在门外说,五十就五十,下个月就开始算啊。敦煌说,妈的,钻钱眼里了。房东问,你说什么?敦煌说,我说没问题,我又赚了。
  敦煌把这事告诉了七宝,七宝说:“要是我,就跟死老太婆耗到底,大不了挪个窝。北京这么大,还找不到放张床的地方?奶奶的,哪天我有了钱,盖他几百座楼,起码得五十层,全租出去。我专门在家收房租。”
  敦煌说:“钱数不过来我帮你。”
  “你这样的,也就能在家数数钱了。你他*的就不能说,娘希匹,我到外面去给你挣房租去?腰杆挺起来,说你呢!”七宝给了他后背两巴掌。有点疼。“你看,我就说,两巴掌又傻了,你怎么整天搞得像忧国忧民似的?”
  敦煌一激灵,像小时候下巴被马蜂蜇了。是啊,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这副忧世伤生的烂德行。当初从里面出来,那一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气哪去了?那会儿想,不就是一个北京么,没地方住桥洞总还有吧;没东西吃饭还是可以讨的吧,要饭不犯法。那种过一天算一天赤条条没牵没挂的好感觉哪去了?当初还想,女人嘛,能搞就搞一个,搞到了拉倒,搞不到也拉倒,只要不被人关着,不被人管着,都是好日子。为什么现在日子就越过事越多,越过心思越麻烦呢。见了鬼了。
  “操,又玩深沉?”七宝拍拍他的脸,“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不发呆就犯傻,现在又灵魂出窍。醒醒啦!”
  “我想去看看保定。”敦煌说,“你跟我去?”
  “不去!”七宝开始换运动鞋,“让我跟他说,一直都在跟你睡?”见敦煌不吭声,七宝就说,“好了,走了。”
  他们要夜游圆明园,从一条巷子头FQ进去。前几天他们和几个朋友FQ进去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七宝没过瘾,拽着敦煌再去一次。敦煌托着七宝的屁股把她送过墙,没到福海就听见一片蛙声。七宝说,真他妈大,清朝的这帮龟儿子才是会过日子的主。圆明园的夜安静得有重量,沉沉地压在福海水面上。七宝的胆量让敦煌开了眼,她在黑灯瞎火的圆明园里到处跑,煞有介事地跟敦煌介绍,这个地方死过哪个宫女,那个地方杀过某个太监。冤魂累累。在大水法那儿,敦煌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七宝倒无所谓,在残垣断壁里躲躲藏藏,学怪异的鸟叫。那声音比乌鸦婉转,更荒凉得揪心。学完了她就笑。敦煌让她小点声,别把管理人员招来。后来七宝累了,在一块大残石上躺下来,让敦煌也躺。七宝说,要不是石头凉就睡一觉,天亮了,从大门出去。敦煌说嗯,一翻身到了七宝身上。
  “你别瞎来啊,这地方!”
  “想瞎来也来不了,部冻得找不到了。”敦煌亲了她一下,“打听个事。”
  “说,只要是跟钱没关系的。”
  “老夫老妻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嘛。男人借钱都会还的。”
  “男人就不该借钱!”七宝把敦煌抱住,眼睛瞪眼睛地说,“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跟你说过了,别去赎什么保定,你把咱俩全卖了,也未必填得上那坑!三千两千能办的,我早替你出了。你认识谁?烧香都找不着菩萨!”
  “那我也得他*的找啊,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别人替我耗在里面。”
  “他是替你?他在替钱!干这行,谁都跑不掉,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跟你说不清,”敦煌扳开她的手,滚到石头上。“男人的事你们女人理解不了。”
  “你们人都他*的是女人生出来的,还有什么女人理解不了!你就是那种标准的大脑缺氧型的,一点儿都不会错。你就不能把钱攒着,等他出来再给他?那时候他比现在更需要钱。”
  敦煌又翻到七宝身上,“操,老婆,你真厉害,我刚出来的时候缺钱,也是这么想的。”
  “死一边去!”七宝把他推下来,“我十八岁就来北京,那会儿你在哪喝凉水?”
  “应付考试,学分子式,氢二氧一是水。”
  “你应该去当大学教授啊。”
  “是啊,我也这样想。人家不要我。”
  七宝笑起来,“没皮没脸。”敦煌也跟着笑。这女人可能不是他*的女人生的,是妖精生的。一点儿都不会错。

                           (15)

 

   
  七宝给敦煌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穿在身上远看近看都人模狗样。七宝说,就得人模狗样,给自己长脸,也给保定长脸,省得那帮站岗的把白眼珠翻到天上去。吃的东西除了烟,只带了一点,不好存放,带了保定也吃不上。买了一些常用药,保定胃不好。另外就是带了些钱,到时候按照保定的意思打点一下合适的狱警。敦煌不敢肯定保定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如果不在,他再去在的地方看他。
  站岗的已经不认识敦煌了。他也不便说,塞给带路的警察两包好烟,就被带到了头头那里。继续递烟。一查,保定还在。然后跟着警察一路曲曲折折地穿堂过廊,这些他不陌生。和几个月前没什么变化,警察的表情和脸色都没变,走廊拐角处墙上的半个脚印也还在。院子里的草已经油汪汪的发亮,背阴的石阶上苔藓开始往上爬。那些站在岗楼上的抱枪的,枪还在怀里,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敦煌听见很多人在喊号子,脚步声咔喳咔喳像无数把刀在同时切菜。这个声音被敦煌从整个大院的寂静里准确地分离出来。这在过去是无法做到的,那时候他要么身处寂静,要么就在火热的切菜的队伍里,即使一个人站在队伍外面,也只能听见一种声音:要么是寂静,要么是切菜。
  敦煌在一间大屋子的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说:“进去!”保定就从铁栅栏对面的一扇门里走进来,瘦了两圈。敦煌站起来,说:“哥。”
  “我猜就是你,敦煌,”保定在对面坐下,“这身不错,新买的?平时也得把自己收拾好。”
  “左手怎么样了?”
  “早没事了,要不也不敢跟那湖北佬打。”
  “我还担心在这里找不到你。”
  “应该快换地方了,反正不能在这积压七个月。”保定说,“你怎么样?”
  “卖点碟片,还行。我没弄到足够的钱,”敦煌头和声音一起低下去。
  “头脑没坏吧,早跟你说过。判也就是一年半载,又不会死人。弄点钱容易啊?我有吃有喝,操你自己的心。有时间给我送两盒烟就行了。七宝找到了?”
  “找到了。吃的东西和药都是七宝帮我买的,衣服也是她挑的。她有点忙,过不来。”敦煌盯着玻璃板上的一个黑点,觉得那应该是苍蝇去年拉在上面的一粒屎。他听见寂静的声音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蔓延,然后听见保定说:“她不错吧?”
  “挺好的。”
  保定关起来,笑了一会慢慢停下。“没事,”他说,“谁让我是当哥的。好好挣钱。”
  “嗯。”
  “不管干什么,都要多长个心眼。回去吧。”
  “嗯。”
  他们没有用够时间就结束了探视。敦煌看着保定被带出门,步子有点拖拉,鞋子摩擦水泥地板的声音一下下惊心,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回去吧。七宝。七宝。敦煌看着那扇空荡荡的窄门,在心里大骂七宝,你他妈妖精生的,你他*的就是妖精生的!守卫说:“人已经走了!”敦煌才发觉自己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他自作主张挑了几个人打点一番,折腾了好半天才结束。在看守所大门外抽烟时,他觉得疲惫不堪,回家时身上已经没有几个钱。
  车到航天桥天就黑了,敦煌下车到七宝那里去。七宝手机关了,十有八九在睡觉。她划分白天黑夜依靠的不是时间和光线,而是困不困,一困黑夜就来了,大白天也拉上窗帘呼呼大睡。她像某种无所畏惧的泼辣小动物,她自行其是。敦煌在楼下按好多次门铃也没人搭茬。妈的,睡死掉了。再按,终于有人拿起对讲电话,是七宝的室友。一个两条腿瘦得跟筷子似的女孩,七宝说她是骨感美人,敦煌觉得叫骷髅美人更合适。瘦成那样了还生机勃勃,隔三差五就把男人往家带,敦煌搞不懂那些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趴在一副排骨上。
  骨感美人没好气地说,谁啊,不怕把门铃摁坏了!听说是敦煌,口气好了一点,七宝不在。敦煌问七宝去了哪里,她说不知道,问她手机去。这话说的,问她手机去。能问到还有你的事?敦煌初步认为,骨感美人不高兴的原因是,她不得不把身上的男人临时掀下来去听电话。他去超市买了一盒口取纸,开始写小广告。广告词改成:啥碟都有。写完了,又去找犄角旮兄处贴。现在环卫工人在清除小广告,称之为“城市牛皮癣”,贴在显眼的地方纯粹是为了让他们撕。贴完了又去马兰拉面馆吃了碗面,七宝还没回来。骨感美人这回没发脾气,让他上楼等。敦煌说就在下面等吧。他怕听到骨感美人令人发指的叫声。他在楼前小花园的矮墙上坐下来,脑袋放到膝盖上,两分钟不到就像一个坚硬的三角形一样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凌晨一点,匕宝站在他面前,满嘴酒气,你怎么在这儿?
  敦煌站起来,浑身的骨头咔喳咔喳响,肚子里有莫名的悲愤要冲出来,“我该在哪儿?”
  “对不起啊,跟朋友玩去了。”
  “都什么神仙朋友,非玩到三更半夜?”
  “酒肉朋友好了吧。走,我扶你上楼。”七宝做着样子要来搀敦煌的胳膊。敦煌一把甩过去,说:“我他*的不想上!”
  “你小点声。”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敦煌突然就歇斯底里喊起来,“睡什么睡!都他*的给我起来!”
  跟着就有好几扇窗户亮起灯,伸出脑袋喊:“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觉!神经病!”
  敦煌指着他们喊:“你他*的才神经病!”
  “你疯了你?”七宝说,“跟我上去!”
  “我他*的不上!”敦煌转身往外走,七宝叫他也不理。七宝跟到小区外的街上,说:“敦煌,再不站住我杀了你你信不信?”
  敦煌站住了,说:“杀吧。现在就杀。”
  七宝走到他面前,发现敦煌眼泪都下来了,心就软了,掏出纸巾给他擦眼泪。“我知道你是为保定的事,”她说,“今晚的确是跟朋友吃饭,手机下午就没电了。骗你是这个。”她用手指作四条腿的小狗。
  敦煌点上一根烟,此刻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觉得心里长满了荒草,他对七宝说:“你回去吧。”然后继续走,他不知道如果关在里面的不是保定,而是他,保定会怎么做。他一根接一根抽,烟屁股随手扔到地上。七宝一直跟在后面,敦煌扔一个烟头她就捡一个,一直捡到苏州桥。一个多小时的路,七宝在北京多少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累得脚疼,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敦煌边上。
  “上车。”七宝向他摊开手里的一堆烟头,“你要再摆这臭德行,打明天起,你他*的别来找我。”敦煌看看她手里的烟头,一共十三个,拉开门上了车。

                        (The End)

 
  
  五月里又来了一场沙尘暴。天气预报说,这在北京的历史上也属罕见。但它就是来了。一天一夜的长风鼓荡,尘沙被送到天上。为防止落进低胸的裙子里,女人们加了一件高领的罩衫;男人把领子竖起来,鼻梁上架起墨镜。北京的五月很少如此庄重和严谨。然后风就停了,很突然,气象部门都没反应过来。像百米冲刺跑了一半,硬生生收住了脚。细密的沙尘在天上下不来,天地昏黄,空气污染指数高得可怕。新闻里说,这种浮尘天气不宜外出。说得相当正确,敦煌每天都外出,在避风的地方也卖不出几张碟片。碟不好卖不算太正常,也不算太不正常,消息说,风声有点紧,这回是真的。敦煌开始谨慎,磨磨叽叽地卖,一周没进货。浮尘被人工降雨弄下来了,天开始变高变蓝,敦煌数了数碟,该去“寰宇”了。
  站在路边上看“寰宇”,门上多了两张交叉的封条。封条上的日期是前天。敦煌背着空包站在门前,手机在掌心里转。夏小容,旷山,他在掂量给谁打更合适,最后决定给旷山打。旷山的声音像个紧张的老头子,听说是敦煌才放松下来。旷山说:“兄弟,我栽了。”
  旷山早上刚从拘留所里出来,夏小容把家里的积蓄差不多全送进去才把他弄出来。那帮警察大白天就进去,直接掀开布帘子进了后面的小仓库。盗版碟成捆成袋码在架子上。刚进的货,要不是这场沙尘暴早散出去了。一张没剩,他们是开着小货车来的。车里已经堆了不少,看来倒霉的不止他们一家。他们能够上来就挑布帘子,显然是对所谓的音像店心知肚明。正版的光盘贵得要死,不卖盗版吃个屁啊。幸亏毛片大部分都放在家里的床底下,否则出来怕没现在这么容易。他跟周老板一起被带走的,当然都出来了,也是家人拿钱赎出来的。
  “有什么打算?”
  “喘口气再说,”旷山说,“有空过来喝两杯?”
  “好的。小容怎么样?”
  “她倒比我想得开。女人你真搞不懂,过去整天叨叨挣钱回老家,现在穷得光屁股了,反倒什么都不提了,就跟那些钱不是她辛苦赚来似的。折腾成这样,真有点对不起她。你要进货?找冯老板。”
  敦煌按地址找到叫“大天鹅”的小饭店,一个大胡子男人在门口等他。店在一里地外,一个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敦煌跟着大胡子下了楼梯,曲曲折折绕了不下八个弯子才来到店铺。那简直是个垃圾场,到处都是光盘。有包装纸的花花绿绿,没包装纸的银光闪闪,地上铺了一层,里面的人直接从光盘上走。这是敦煌这辈子看到光盘最多的地方,大约一百平米的空间,一座座光盘的山,完全是一个光盘工厂。大胡子看敦煌眼都圆了,就说,这不是最大的,不太全,凑合着挑点吧。
  敦煌挑碟的时候想,真他妈开了眼了,然后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小打小闹的卖碟人是多么可笑。他把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全装满,吃力地拎着它们走过光盘山时,觉得自己更可笑了。一背包一提箱,十头牛一根毛而已。当初旷山一定也有相同感受,所以刺激了几次,他就拚了命要开一个音像店了。
  这里的光盘价格比“寰宇”还要便宜,敦煌后来都在这儿进货。风声的确有点紧,他尽量不在大街上招摇,免得撞到警察和城管的枪口上。而是过几天就把过去的几个点走一圈,像北大的学生宿舍、长虹桥的那栋大楼,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单位,都是见缝插针,打完一枪赶快换地方。另外就是偶尔电话联系的散客,都是老主顾。哪一天感觉不对了,就待在家里看碟,或者陪七宝逛街。也会陪七宝去送货,假证生意好像也不景气,七宝干活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们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在一起的时候不坏,见不着人影的时候不好。七宝觉得这样好,别捆一块儿过日子。
  敦煌一直没去找旷山喝酒,不想听他诉苦。有一次旷山打电话给他,说夏小容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啦,他就躺在床上想象显山露水是什么样子,更不想去看他们了。旷山喘了几天气,就和夏小容一起卖碟,照他说的,重新积累,早晚东山再起。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敦煌都觉得没劲,天热了,出来进去都不舒服。外面阳光鼎沸,白花花晃得人气短;小屋也开始热,墙顶都薄,太阳一晒就透。小屋就像个温度计,外面温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着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虑,觉得生活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七宝也懒得往他的小屋里跑,觉得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两人见面自然就少了。偶尔打个电话或发发短信,仿佛也就为了证明对方还都活着,就在零散的电话和短信里,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就过去了。
  生活倒因此重新变得简单,敦煌得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到碟片上来,看和卖。新找了几条线,卖得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安全。这也是保定临走时告诫他的,进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干。敦煌偶尔也能在马路边或者超市门口看到夏小容,肚子已经颇具规模,按照月份和大小推算,应该是个双胞胎。如果是双胞胎,哪一个叫旷夏呢。夏小容面前是一个不大的碟包,跟客人说话时常往旁边看,旷山坐在远处抽烟像个闲人,脚前放着一个密码箱。这狗东西被吓怕了,把挺着肚子的夏小容推到前面来。
  那天凌晨四点他被手机吵醒,电视屏幕上一片蓝,碟片放完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七宝被抓了。敦煌问你是谁?对方不说,只是说,一起抓了十几个姐妹。敦煌就明白了,他都奇怪自己竟能有如此冷静的反应,他说,要多少钱?女声说,五千,一般都这个价。挂了电话敦煌才想起来,这声音是骨感美人的。他早该看出来她们是同行,看来她躲过了这一劫。五千。敦煌手头的钱大大小小加起来只凑够一半,只能找夏小容和旷山。他到芙蓉里把他们叫醒,只说借钱,急用。旷山还想再问,被夏小容剜了一眼。
  旷山说:“那钱说好明天去进货的。”
  夏小容说:“迟两天会死啊?”
  旷山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钱来。敦煌没理他,只跟夏小容说了声谢谢。
  早上七点敦煌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笔录做完。敦煌说,他从外地赶来,不容易,希望能早点把人带走。领导说,都一样,这种烂事谁也不想拖。作决定的时间很短,价钱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五千。交了罚款就可以领人。敦煌站在门口,看见七宝头发凌乱地跟在警察身后走过来。一直到敦煌面前七宝也没抬头,就低头站着。敦煌把她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花园村,骨感美人开了门,看见他们什么也没说,进自己房间了。七宝躺到床上,点了一根中南海,敦煌一把夺过来扔到了窗外。
  “钱,钱,要那么多钱干吗?”敦煌终于忍不住了,“陪葬啊?”
  “没钱怎么活?”
  “活不下去不能走么?非要赖在这里?”
  然后两人都沉默。骨感美人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这次是男人在叫。
  敦煌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租的一居室,价钱还比较公道。七宝用过去的积蓄还了钱。新家收拾好了,敦煌前前后后看一圈,说好,就这样。这是六月底,接下来是七月和八月,北京的天先是热到了头,然后开始逐渐凉爽。在这个八月,敦煌和七宝各长了一岁。敦煌二十六了,七宝二十四。他们选了两人生日的中间一天,买了一个小蛋糕,切开来一人一半吃了。七宝做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就算庆祝过了。
  敦煌说:“咱俩加起来已经过了半辈子了。”
  “就你那身板,”七宝开他玩笑,“上了床半场足球都踢不下来,我看大半辈子都过了。”
  “过了就过了,只要高兴,过一天算一天。”
  这个八月里他们前所未有地快乐,该经过的也经过不少了,两个人生活透明起来的感觉很好。生意也不错,盗版碟和假证都好卖。敦煌发现,八月里我该死和毛片相对来说更好卖。他问七宝,是不是天要凉快了,男男女女就想学坏了?当时他们在床上,七宝翻到他身上,说,你问问你自己就知道了。敦煌说,哇,泛滥成灾了。他说的是七宝这条河泛滥成灾了。
  一天下午,敦煌在卖碟时听见有人叫他,是旷山,左手是夏小容的碟包,右手是他自己的密码箱。夏小容挺着大肚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打了招呼,旷山把夏小容的碟包在两米之外打开,跟敦煌说,咱们邻一回摊。
  夏小容说:“七宝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敦煌说,“还办她的假证。你们呢?”
  “刚领了证,他托老家的朋友帮着办的。”
  “结婚了?祝贺祝贺,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都老夫老妻了,”旷山摸着夏小容的肚子,“还玩那花样干啥。呵呵,要当爹了。”
  夏小容打一下他的手,满意地摸着自己肚子,两个酒窝里都散发出温暖的奶香味。旷夏还没出生,她做娘的感觉早早就到位了。
  敦煌低头翻看一张碟,听见旷山的手机响了。旷山对着手机说:“已经到了。好。好。”
  大约五分钟,两个穿大裤衩染红毛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旷山打了个响指。旷山对敦煌笑笑,我先过去一下,有点生意。他就带着红毛们走到十几米外的雪松底下。旁边是正在修建的地铁的工地,铁的挡板、一个不规则的土堆子,以及一条通往另一条街道的小路。敦煌知道这家伙又弄到一笔大生意。他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艳羡,只在转身的时候,用眼睛余光看见旷山正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密码箱,两个红毛伸着脑袋围在他身边。他们在翻看,然后合上箱子,开始小声说话。头碰头说了好一会儿。
  夏小容有点担心,对敦煌说:“怎么这么久?你帮我去看看?”
  敦煌说:“放心,他们在讨价还价。”
  正说着,两个警察从挡板那边冒出来,敦煌迅速合上背包,然后跑过去帮夏小容收拾,快走,他对夏小容说。夏小容没回过味来,张皇地左右看,那两个警察已经跑到旷山那里了。他们喊:“干什么的!”两个红毛站起来就跑,警察只抓住了旷山和密码箱。
  夏小容慌了,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哆嗦指着旷山,声音都变了,“旷山!敦煌,快,快,旷山!”夏小容的脸上露出敦煌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敦煌,快!求你了!”
  背包掉落地上时,敦煌已经冲出去了。他冲到警察面前,大喊一声:“别动我的碟!”一把从一个警察手里抢过密码箱,抢到手就沿那条小路往北跑,边跑边喊:“我的碟!”两个警察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人来,丢下旷山就去追敦煌。敦煌拎着箱子拚命跑,警察在后面追,喊着让他站住。他哪里敢停下,见路就跑,转了一圈竟然跑回来了。他看见夏小容坐在地上,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几个好心人正围上来要扶她。旷山不知道去了哪里。敦煌想往夏小容身边跑,一转身密码箱绊到了腿,一个跟头摔在路边。密码箱也摔开了,花花绿绿的碟片包装纸摊出来。他听见围观的人惊叫一声,哇。他还看见几乎每张包装纸上都有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和两只白花花的大乳房。
  警察跑到他跟前时,他听见手机响了,是七宝给他设置的曲子《铃儿响叮哨》。摸了两下才在地上找到手机,七宝在电话里大喊:
  “敦煌,你这王八蛋,我在医院里,我怀孕啦!我要杀了你!”
  然后他的手被警察举起来,连同手机和七宝的声音,吧嗒,锁进了手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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